是夜。
秋雨方歇,雒山林中火光尚未熄尽,残焰在林间树下明灭跳动。
天机阁阁主明夷正立于高处,白袍翻飞,袖袍猎猎,指挥天启阁众人结阵围杀云漱。
忽而,林中杀声骤起,沙尘翻涌。方才结成的军阵顷刻被大批佣兵冲散。更远处,仍有黑影汹涌而来,似受什么东西感召般,络绎不绝。
【不对……】明夷心头突突直跳,掐指起卦,眉头骤然紧锁。
他抬手示意,侍从上随即上前听令。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短打的青年不知如何绕开侍卫,手握短匕疾冲而至,直刺向他心口。
青年厉声喝骂:“天机阁老贼!你可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明夷神色未变,手腕一扯,将身前侍从推向迎面而来的匕首。
噗呲——
血花溅起,温热的心头血洒在他脸上。
侍从难以置信地偏首望去,眼底最后映出的是阁主毫无波澜的面色,随即轰然倒地。
刺客亦被侍卫按翻在地。
心腹就这样丧命在眼前,明夷却毫无动容,眼底平静地像只是踩死只蚂蚁。
他抬手抹去面上的血迹,衣襟被殷红浸染。
明夷俯身,沉声问道:“谁指使你来的?”
“你杀我母亲,如今灵气消散,竟然还想独占洞府!”青年见刺杀不成,已无退路,声嘶力竭地咒骂。
明夷心底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燃尽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反手将短匕没入刺客后心,冰凉迅速席卷了青年全身。
“你……不得好死……”
声音戛然而止。
明夷神色已然如常,在侍从搀扶下起身,又吩咐侍从为他拍净浮尘。
“传令——变攻为守。”他果断下令,不容迟疑。
语毕,明夷转身步入林中,十余侍从簇拥随行,身影隐没在林中的夜色里。
另一边,一处残垣下,幽微的光忽然亮起。
符文在石缝间浮动,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型传送阵。
四人悄声来到了这处混乱无比的战场。
姜怀川见眼前场景转换,她又回到了雒山山头。
抬眼望去,只见残庙已几近倾颓,梁木断裂。断壁残垣间,横七竖八倒着尸体。
喊杀、怒喝、惨叫层层叠起,像是从地狱深处涌出的浪涛。
姜怀川目光如炬,扫过乱局。
稍远处,一道身影正在血色中穿梭。
她长发散乱,簪子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几缕发丝因汗与血黏附在脸颊。
袍袖撕裂,粗布条紧紧缠住右手与长剑。
她步伐沉稳,却透出某种近乎疯魔的执拗,不知疼痛,不知退却。
姜怀川立在残壁下,只一眼,便认出那是云漱。
“师尊!”叶云奚嘶声喊道。
云漱闻声抬眼,周身蒸腾的灵气竟泛着污浊的黑,目光空洞而暴戾。
她杀了整整一夜,剑下亡魂不知几何,沾染了一身因果,却没有龙脉洗髓来涤荡杀孽。
姜怀川暗道不好,云漱恐怕早已陷入心魔造就的幻想中,认不出来人。
叶奚云心下大骇,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了傍晚三人逃走时那散落林间的萤火光。
【傍晚我心魔乍起,恐怕便是被姜怀川身上的龙脉碎片所强行压制。若能借此……也许还有转圜!】
他猛地转头,高声喝道:“怀川!你去——将灵气灌入师尊体内,这样有用!”
姜怀川一愣。
她不知道缘由,但听得叶奚云语气急切,心下决断:【趁着天机阁那边还没注意,不妨一试!若再迟疑,恐怕连一丝希望都无。】
“谨遵医嘱。”姜怀川嘴角勾起,向身侧秦千涯递了眼神,两人双双拔剑,齐肩而上。
赵褚此时半蹲在传送阵旁,双手按住地面上涌出的符文。
灵气不断涌出,他声嘶力竭地道:“你们快点!那边要来人了!”
血雾翻涌,云漱剑气森寒,银白的剑身伴着杀意扑面而来。
云漱眼前看到的景象被心魔带来的幻境所掩盖,她眼前唯有两名穷凶极恶的匪徒持刀逼近。
腥风扑面而来,在她耳中化作猖狂的狞笑。
“师尊——!”叶奚云喊声再起,妄图唤回云漱的神智。
话未落,无情的剑身已然劈下。
秦千涯操着玄铁重剑横空迎上!
两剑交击,火花迸溅,巨响震得庙墙残砖簌簌坠落。
【好机会!】姜怀川趁机矮身而入,伸手朝云漱胸口拍去,灵力在掌心凝聚。
然而下一瞬——
“砰!”
云漱抬腿就是一脚,姜怀川被硬生生踹飞。
她如断线风筝般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旋即重重撞上赵褚。
两人踉跄着滚作一团,尘土飞扬间,赵褚闷哼一声,传送阵的光华骤然黯淡。
两人一齐翻滚,直到撞翻几块碎石才堪堪停下。
姜怀川艰难地撑起身子,胸口方才被踹的位置隐隐作痛。
【果然,师尊不愧是当今剑道第一人!若不搏命,根本无法近身。】
庙前剑光纵横,师徒相残的戏码正在上演。
而与此同时——
百步之外,天机阁阁主眀夷立于古树枝桠间,身形融于阴影之中。
方才的刺杀来得突然,他心有余悸,疑心身侧被安插了间谍。
此时只敢藏身雒山林中远远窥探。
【昔日龙脉尚在时,天下修士无须修心?不论是何等心性,但凡能引气入体,便可踏入道途。】
他冷眼看着远处的剑影,心底讥讽,【正因如此,世道才越来越乱。多少心术不正之徒仗着修为横行一方,如今龙脉既毁,这些本不配修行的人,果真纷纷现了原形。】
而这一切的开端,要追溯到昨日午后。
大内禁地,昭德殿外。
殿门深闭,本该值守于此的禁军早已被调离,只余雒阳的秋风吹过宫墙,带着落寞与寂寥。
天机阁阁主明夷立于青石阶前。
对面,楚家家主楚涣负手而立,眼底燃着野心的火光。
“阁主。”楚涣低声道,“天下归于一家,全赖龙脉庇佑。皇族仰仗庇佑,却对我世家何止酷烈!十四年前庚午之乱,武帝垂危,四子夺嫡。长子被罗织通敌的罪名,凡所牵连者皆是满门问斩!”
望着宫墙内四四方方的天,楚涣沉吟片刻,说:“而后呢?二子登基,为制衡世家而广开科举,却又猜忌手足,杀三子,幽禁四子!四子得我世家助力,逃出帝都,于豫州掀起叛乱,三年前终将二子逐出帝都!”
“可结果如何呢?”楚涣觉着这世道荒谬极了,轻声笑道,“四子班师回朝后,狡兔死走狗烹,将世家用完便扔。他失了民心,在登基大典之上无人护持,被二子旧臣当庭刺杀!如今龙椅上坐着的,不过是被二子通过科举选上来的泥腿子们扶持的孩子!”
“皇族内斗,流的是我世家的血,损的是国本!这龙脉庇佑的,早已不是天下,而是他一家一姓永无止境的贪婪与荒唐!”楚涣谋划许久,今日一朝功成,多年压在心底的苦楚终于爆发。
一语终了,楚涣自知失言,拢了拢衣袖,神态恢复平静。
眀夷神色淡漠,眼底却浮过一抹讥笑。
他修卜算之道,自诩与天道相近,早已看透楚涣的心思。
此人不过想借龙脉碎裂之机,鸩杀幼帝,彻底斩断龙脉与皇室血脉间的联系,再于天道重新凝聚之时取而代之。
口中却道:“阁下所言,倒也不差。只是毁龙脉,逆天而行,你可真有胆量?”
楚涣坦然笑道:“为民除害,便是顺应天道。况且阁主雄踞蜀山,受制皇室手中龙脉多年,不也心怀不甘?待世家安定,我当封你为国师,世间修士无不奉你为尊。”
眀夷心中不屑冷哼。
国师?笑话。
他若真能握住龙脉碎片,何须屈居人下?
只是如今皇室将龙脉根源封在玉玺中,蜀山修士一旦大批离山,便遭天威镇杀。
修士被迫困守蜀山中,僧多粥少。既如此,不妨借楚涣一臂之力。
二人目光交错,心怀鬼胎。
“时辰已到,还请阁主动手。”楚涣见心腹侍从自殿内快步而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对着眀夷郑重拱手一拜,语气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衰老与疲惫。
他转身,任由那名低眉顺目的侍从搀扶住手臂,步履略显迟缓地朝着宫墙拐角的阴影处挪去,沉重的朝服与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气力。
转入拐角,隔绝了所有探视。
那侍从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心口一凉。
楚涣毫无征兆地反手自袖中滑出淬毒短匕,精准无比地自后心洞穿了他的身体。
侍从身体一僵,想要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鲜血无声地漫延开来。
他甚至未曾瞥一眼地上的死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紧接着——
殿门轻启,眀夷缓步而入。
昭德殿内寂若无声,唯有炉火噼啪,映得朱墙昏暗。
龙案之前,年幼的天子俯首而亡,手边一只金杯倾倒。
残存的酒液自其中汩汩流出,无声地浸湿了华贵的地毯。
那方传国玉玺失去主人,却仍散发着微光,静置在昭德主殿的案头。
眀夷立于殿门之外,目光越过幼帝的尸身,最终定格在那枚玉玺之上。
【终于,这一刻来了】。
他心念一动,并不趋近,袖袍一振,只抬手凌空一掷。
收集九天玄雷炼制而成的天雷子疾飞而出,落在案旁!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烈焰腾空,瞬间吞噬了一切。
一道龙脉虚影在火与光中现身,于空中凝聚成横绝万里的巨大光团,随即无声地爆裂开来。
化作无数碎片,坠向四海八荒。
而就在这天地倾覆的刹那,楚涣立于不远处的宫道中。
一片闪着荧光的碎片自混乱中心飞出,划过灼热的空气,不偏不倚,没入他的眉心。
这是代表着楚家家主的那一份碎片。
自此,楚家有了问鼎一方的底气!
楚涣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转身大步离去。身后火光冲天。
这是这场乱世的入场券,也是天道的遴选!
他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勾起一丝弧度,独自行走在宫道上,并未回首去看这场浩劫。
楚涣从容转身,与一队惊呼着、急匆匆赶来的御林军擦肩而过,身影迅速没入重重的宫闱阴影之中。
然而,此番眀夷虽然炸了龙脉,却在龙脉炸裂的时候未得到半份分成,也不知是天道的蓄意报复还是单纯天命如是。
眀夷只得卜算出离着自家大本营位置最近的碎片方位,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理,这才上门来抢。
现下望着远处越烧越望的火光 ,风暴眼中心越来越复杂的局势。
无德者活该如此,伴随着眀夷不屑的嗤笑,他自暗处走出,挥手示意身侧侍从跟上。
“该了结了......”低低的喃喃声被山顶刮过的狂风所掩埋,庙前的冲突也逐渐红赤化。
佣兵们趁着云漱同秦千涯缠斗,趁机围上来不少。
此时,一位佣兵忽然认出了姜怀川,低声喝骂道:“你说的洞府在哪里?骗子!”
说罢提刀劈来。
金刀险之又险地落在姜怀川身侧,与云漱的剑一齐将姜怀川逼入绝境。
姜怀川还未起身,就被刀剑的夹击逼迫着在地上翻滚,一时间碎石和尘土沾满了她的衣襟。
尖锐的破空声从头顶掠过,持刀人和姜怀川同时向对方劈砍而去。
眼看就要玉石俱焚之际,持金刀的佣兵还是败下阵来,选择回刀防守。
一往无前的其实随即一破,被姜怀川顺其自然地趁虚而入,摘了项上人头。
姜怀川收割完持刀人的性命却丝毫不敢喘息懈怠,必须博命!
一旦惊动了更多的人,他们几个绝无生还可能。
她抬头朝秦千涯嘶喊:“准备!”声音在混乱中显得急促而决绝。
秦千涯这边更是惨烈异常,她方才见师姐同一位佣兵缠斗,分心失了分寸,即使拼尽全力格挡,但已有两道血痕骤然在她身上绽开。
一处在腹部,一处在胸前,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沿着衣襟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此时听得师姐呼唤,她顾不得伤痛,提剑暴起,抵挡着云漱势如破竹的剑气,瞬间左臂又挂了彩。
【就是现在!】
姜怀川的剑法向来果决刚硬,她挥剑硬生生挡开了云漱直奔自己要害的一击,虎口被震得发麻。
左肩传来被洞穿的剧痛,但她毫不迟疑,反而趁势向前猛冲。
秦千涯失声惊呼:“师姐!”
姜怀川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却反而更紧地握住对方手腕。一股温润的灵力自她掌心涌出,强行打入云漱体内。
与此同时,一点柔和的光芒自姜怀川眉心浮现,如破晓的第一缕光般,映在云漱涣散的瞳孔中。
云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银白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扬起细微的尘埃。
视野碎裂、陷入混沌的前一瞬,姜怀川瞥见叶奚云正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而云漱脸上写满了惊惧与焦灼。
【成功了!】
这念头如流星般划过她即将沉寂的意识,随即,无边的黑暗便将她彻底吞没。
至此,场面彻底失控。
这一幕被方才从远处被侍从护卫着奔来的眀夷撞了个正着。
庙墙早就不剩几处,四处断壁残垣。迎着蒙蒙亮的天光,在蓝调的氛围里,天机阁阁主眀夷被护卫簇拥着在庙外现身。
他方才出场便成为了全场焦点,眼下他清了清嗓子,佣兵们、侍从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向他看去,手下打斗动作也皆是一滞。
他一指昏迷在叶奚云怀里的姜怀川道:“诸位都已亲眼所见!私藏洞府一事纯属污蔑,真正私藏重宝的,乃是姜怀川。她本可立即恢复诸位灵气,却迟迟不肯动手。”
眀夷抬手拈诀,衣袂在晨风中翻飞,“老夫夜观天象,卜算得出:唯有今日斩杀姜怀川,灵气方能恢复。故此……特在此地设伏。”
原本局势就如同如即将离弦的箭,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敌意都向姜怀川一方射去。
云漱心头一沉,厉声喝道:“赵褚,开阵!目标青州!”
赵褚稍有迟疑,【龙脉被皇室所控,如今我大张旗鼓带着追兵闯入人间,这不是明晃晃违背了蜀山和皇室签订的契约?这样下来被天道所抹杀的概率也不是没有......】
“还犹豫什么?龙脉已经彻底炸了!”云漱打断了赵褚的思绪。
眼见眼前已是绝路,赵褚咬牙应下,指间灵诀乍起,心中又庆幸起自己脸上顶着的不是自己的脸。
就在阵法将成之际,天机阁阁主挽弓射来一剑。
寒光破空,赵褚被秦千涯猛地拉开赵褚,传送阵的施展却被打断。
佣兵们见状哗然,原本摇摆的天平骤然倾斜。
有人高喊:“先杀姜怀川,再灭天机阁!”
云漱眼神一凛,剑风扫过,顷刻间将叫嚣最盛的几人封喉。
她护在姜怀川身前,而姜怀川正倚在叶奚云怀中,左肩血流如注。
叶云奚以拇指死死按住她锁骨下动脉,将血管压向肋骨,竭力止血。
赵褚强忍反噬,再度凝神结阵。
天机阁阁主缓缓踱步,却始终同云漱保持着百步以上的距离。
他的声音如幽谷回响:“云漱,你也精通卜算,应当早知道。命中注定,你必死于雒山。何必徒劳挣扎?天命……不可违。”
就在这时,阵法光芒大盛!
赵褚趁着两人阵前对峙,偷偷躲在后方开了阵。
云漱根本不答,她掐诀将银白的佩剑化为一叶剑舟。
又将四人推上剑舟,心中冷笑:【命定有一死,又不是今日!谁要听你吠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溜烟便带着四个小辈隐没进了传送阵里。
天机阁阁主从袖袋里滑出一枚炸毁龙脉所余的天雷子,并不追击,只将天雷子抛到了还露着一尾的剑舟上。
方才入阵,时空乱流便撕扯着每个人的血肉与灵魂。
云漱反手握住那枚紫电缭绕的凶器,忽然笑了。
既然注定命丧于此,那带谁走……总还能由自己决定。
她猛然抬脚将四人踹下剑舟,御剑回转,孤身冲向虚空中闪烁着光芒的阵法开启处。
衣袂翻飞间她朝叶云奚最后喊道:“照顾好师妹。”
四人没有剑舟作依靠,彻底被乱流搅散。
姜怀川挣扎抬眼,只见云漱身影没入来时的光阵,天雷子在她手中迸射灼目光芒——
“哈哈哈……我又回来了!”云漱长笑声中,将天雷子直掷而出!
惊雷炸裂,雒山山头在冲天火光中崩塌,巨响震醒整座雒城。
百姓推窗望去,只见半座山峰化作齑粉。
赵棠正于庭中静静等待今日的结果,她手里紧捏着传音符玉,周身灵力已然恢复如常。
她正担心着死士传来的几人被围困山顶消息,心中忐忑最终是否能成功化险为夷。
听闻这声巨响,赵棠在讶异中蓦然起身,目睹了远处的山崩之景。
她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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