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已经三个月没有下过雨了。
放眼望去,初秋本该郁郁葱葱的山林,现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黄土。
树皮早被剥得干净,草根也几乎掘尽,连山涧边的湿泥都被饥民翻刨过无数次。
去岁的虫灾扰得百姓苦不堪言,官府却又以战事告急的名义强征苛税。
缴税后勉强挨过了寒冬,春种过后眼见着麦苗抽了条,好日子马上就在眼前了。
可天不遂人愿,自入夏以来,青州再未落下一滴雨。
田里的麦苗成片枯萎,收成无望,麦子没收了一轮,皇帝却一年就换了三个。
每换一个皇帝,税吏就来上一遍。
如此暴政下来,卖儿鬻女者不在少数,更多人则舍了那化作讨债鬼的田地,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队伍,上别处寻求生路。
朝廷不为所动,反而将这些流民统称为“青州匪”,派出两千兵马前来剿匪。
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剿匪军队粮草不继,不到一月就发生营啸,最终自己也落草为寇,成了“青州匪”的一部分。
而今夜晚上,青州的月亮格外惨白,照在这座还保留着几丝军纪的匪寨上。
青色的符文在匪寨上空亮起,转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脉碎裂后,蜀山与人间的屏障彻底消失,传送阵顺利抵达了青州。
四人被传送阵里的纷乱的时空乱流分开,落向了青州各处。
姜怀川被时空乱流裹挟着,被传送阵送到了匪寨上方。
哗啦——
她从半空中落下,砸入一片池塘。
巨大的冲击将她震醒,半边身子重重撞在池底。
即使有灵力的缓冲,方才被叶奚云止住血的左肩再度迸裂,鲜血汩汩涌出。
剧痛穿心透骨,却也让姜怀川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哪里?】
她呛了几口水,在残荷败叶间挣扎辨明方向。
这是一处颇为雅致的小院,池水因干旱已很浅,却仍漂浮着些枯荷断梗。
初秋的池水寒冽刺骨,姜怀川不由打了个冷颤。
肩头的血不断渗出,将周围池水染成淡红。
她咬紧牙关,借着惨白月光,向岸边游去。
夜色深沉,室内烛火摇曳。
天快亮了。书案前,齐逢光将写了几行的信一把揉碎,扔进满地纸团中。
落草为寇已有一月,身边人日益堕落。
就连曾被临时任命为镇抚将军、现为寨中大当家的那人,如今也沦陷到了这种地步。
昨日白天,他竟绑了去郊外祈雨的桓家世女,还命自己给桓家寄“海信子”。
齐逢光胸中郁结,几乎喘不过气。
三个月前,刚满十七的他参加当时皇帝——二子开放的科举。
虽家道中落,却自幼读书认字,凭借着才华齐逢光自然是高中探花,被当庭任命为镇抚将军门下长史。
彼时多少风光无量,如今便多少落魄狼狈!
落草为寇后,将军不顾自己劝阻,每日声色犬马,四处劫掠。
深深的挫败和无奈将他折磨得夜不能寐,总觉得那些冤魂会来匪寨索命。
咣当——
“要杀要剐随他!为虎作伥之事,我做不来!”
他突然将笔摔在案上,墨迹在信纸上晕开一大片。
下了决定,齐逢光胸口隐隐的胀痛这才消散了些,又觉得屋内憋闷非常。
【天亮了吗?】
忽见窗纸之上渗入一片幽幽蓝光,恍若黎明将至的曙光。
齐逢光叹了口气,满身的每一处都在嚎叫着想要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于是转身取了挂在衣架上的大氅,推门而出。
殿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嘎吱声。
屋外的冷风猛地灌进来。
抬眼望去,屋外哪有什么晨光熹微,天地依旧被笼罩在一片墨色之中。
弯月如钩,悬在穹顶之上,洒下惨淡的清光。
【看错了吗?】齐逢光正心下疑惑,忽然听到池塘方向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只见一道身影身着血衣,正从漆黑的水体中艰难爬出。
她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心口处赫然一个血洞,边缘皮肉翻卷。随着她的动作,还能看到破碎的衣料黏连在伤口上。
每挪动一步,就有血珠啪嗒啪嗒滴落在青石板上,在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齐逢光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
果真……冤魂索命。
方才蓝光恐怕就是对方引自己出来所施展的鬼把戏。
现下自己中计,今日真要命丧此处!
“有鬼啊——”破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齐逢光转身便逃。
就在此时,姜怀川猛地抬手,连鞘金剑破空掷出!
砰——
金剑精准地击中齐逢光的后脑,他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姜怀川仍在滴着不知是血是水的衣角和那双在夜色中明亮异常的眼睛。
室外,旭日东升,将天空染上霞光。
在室内朝阳的浅金中,齐逢光从昏迷中被人摇醒。
睁眼望去,方才那鬼影正站在塌前,用力摇晃着自己。
鬼影的手极其冰凉,即使隔着寝衣,也觉得冰的吓人,不像是活人会有的温度。
在她身后,室内一片狼藉,四处柜子抽屉被拉开,里面堆积的东西也被打开盒子盖子,散落一地,像是遇到了入室抢劫。
“冤有头债有主!我......我没杀过人!”齐逢光见冤魂依旧缠着自己不放,双手还化作铁箍攥住自己,就吓得要死。
“别乱叫唤!我现在还没死,你再晚醒一会就不一定了!”姜怀川咬牙切齿,现下师兄叶奚云下落不明,自己左肩伤口血流不止,手脚一阵冰凉。
齐逢光见姜怀川人开口说了话,心中对志怪桥段带来的恐惧消散了许多。
【......似乎是活人】
缺血让姜怀川浑身发软,眼前发黑,脑内混沌一片,根本顾不得手上力道使了多大,自己语气又有多么无礼。
“快拿药箱来!”姜怀川猛地将齐逢光从榻上拽下,向前一推,自己却踉跄几步,重重倚在案几边沿喘息。
肩部破损的大洞恐怕已经引发了严重的内出血,现下眼前明明灭灭,呼吸也越发痛苦困难。
她颤抖着手指从储物袋中掏出半瓶回春丹,在手上磕了几下,这才勉强从细小的瓶口取出一粒,塞进嘴里。
一股暖流终于从丹田升起,呼吸稍稍平稳下来。
齐逢光这时恰好扭过身去,没有看见姜怀川凭空取物。
【寨内守卫森严,这人是如何潜伏进来,还没有惊动任何人的?】齐逢光心下纳闷,料想对方必定武艺高强,眼下桓家世女正被绑在别院,这人又忽然现身此处。
他掀起榻上铺着的褥子,从床板下翻找出了药箱。
胸口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稳下来,他这才开口道:“你是今日被掳回来的世女身旁的侍卫吗?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自己孤身一人逃至此处?”
姜怀川觉着体内有火焰在炙烤,四肢又分外冰凉,她无暇顾就齐逢光的夺命三联问,径直拿过药箱,取了金疮药和纱布。
【这人即对殿内熟悉得很,又这样对被掳回来的世女态度奇特。】姜怀川忍着痛为创口消毒,一时沉默不语,心下暗自思索,【如此……】
“替我寻身干净衣裳来。”姜怀川虽头昏沉得厉害,语气却斩钉截铁,理不直气也壮,直勾勾看着齐逢光双眼,说:“你家头领要杀我们世女,我带着她出逃,被重伤至此,也和世女失散了。”
“还请您助我一臂之力。来日必定重金向报。”姜怀川正色道。
【怎么会?如今盐粮吃紧,将军这才劫走世女索要赎金,怎么会前脚要我写信勒索,后脚又要杀人灭口?】
他心下生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好奇起此人真正的目的来。
齐逢光没有开口揭穿,反而作出一副慨然状:“齐小姐向来待我不薄,如今遭此大难,我岂能坐视不管!阁下有何需要,但说无妨,我定尽力相助!”
姜怀川正要应答,眼角却瞥见地上信纸上的字,信纸开头写道:“桓家主亲启。”
【哪里露馅了吗?莫不是我演技有所倒退,这人竟在言语中设陷来试探我。】
姜怀川心下一惊,又庆幸自己没有急于应下。
眼前这人分明知晓自己不是什么世女护卫,却三番五次引诱自己认下这层身份,之后莫不是要假装两人是素未蒙面的同伙?再借机引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相必阁下认错了人,或是将军竟然劫了不止一家的世女回寨?我是桓家部曲,不敢冒领齐家与阁下之间的恩情。”姜怀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创口上了药又被自己用纱布扎紧,运转灵力之间凭借着剑修强大的身体素质,已然止了血。
姜怀川猝不及防落入此地,哪有什么不能说的阴谋诡计。
她外放了神识,一便探查四周情况,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这人莫不真是桓家的人?可早前席间并没见过此人。况且白日里我坐在侧席,若真是桓家的人,她又怎会不认得我?……】齐逢光更加半信半疑,将心一横,继续试探。
“桓家是我本家,世女遇袭,特地派我来此接应”说罢,从腰间取下原本只是添作装饰的玉佩,将其委以重任,说:“此物乃是这次家族信物,不知可否同阁下对照一二?来验明真身?”
【来了!】姜怀川早有预料对方要装作同伙,却又见齐逢光拿了玉佩出来,顿时暗道不好。
这戏恐怕是要演不下去了。
姜怀川只得又用谎话来圆,继续编下去:“今夜情况危急,在我们二人逃跑间,此物不慎遗失。若对我身份依旧怀疑,我愿自缚手脚,同阁下一同回到家中,再验明正身。”
齐逢光这下彻底肯定,眼前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反而谎话一编一箩筐,顿时横眉冷对,不屑地讥笑道:“你是何方毛贼?冒用身份又是为何?!”
唰——
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遥遥指着姜怀川,厉声道:“还不从殿中出去!是要等我喊人吗?”
姜怀川见事情败露,也不慌忙。
在对话间,她早就用神识探查了四周。这片营寨占地甚广,大大小小的房屋院落铺设满了这座山头,明明是土匪,却在方圆几里都分外显眼。
【不如将此地选作目标物,召三人来此会和。】姜怀川正愁如何与其余几人会和,现在瞌睡遇到枕头,自然不会轻易离去。
她扶着案几,站起身来,“我虽并非桓家人士,却愿意替阁下除掉此寨首领,阁下与他互生龃龉许久,不是吗?”
姜怀川从案旁捡起纸团,将其抚平,轻笑道:“相信阁下却有此意。”
“空口无凭,如何敢信你?出!去!”
齐逢光声音极大,心下希望面前此人能知难而退,又希望远处值守的兵卒能听到这厢动静。
唰——砰——
姜怀川自虚空中抽剑而出,动作快如闪电,只用一瞬就将齐逢光的剑抽落。
凭空出现的剑尖抵在脖颈处,冰冷的铜器将齐逢光喉间划出细细的血丝。
“这便是凭证”姜怀川迎着朝阳,在旭日升起的第一缕光里,笑道:“当然,现在也无需凭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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