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揭晓,但公殳提到的那个人杜汝舟并不熟稔。
云游四方时,杜汝舟听过不少隐山神教的传闻,也知道神教大蚩尤郑须弥常年乐于与公殳切磋,但那是杜汝舟第一次听到公殳提起隐山神教的现任小蚩尤。
传闻,没人见过历任小蚩尤的真面目。他们多是教主捡回来的孩童,常年以银色面具示人。非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短命。
没有一任小蚩尤活过了三十年。
二十年前,隐山神教教主途经某一被屠的城池时,救回了还是个孩子的凡人郑三三。郑三三回来,拜入教主门下,短短五年就跻身成为了隐山神教的小蚩尤。
在杜汝舟听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不知公殳和关扶涯为何会将眼光放在他身上。
庭零湖秘境里的天光和外界的一样,除了公殳等人刚到秘境的时候是白天,等几人吃了饭出来,天又黑了。
其他人都是傀在前面掌灯引路,只有杜汝舟是阿佐阿佑抱着她的腿,带着她找到自己的房间。
秘境里的夜晚安静得出奇,除了几个傀小声的呓语,和院子里不时的猫叫。
看着穿外流淌的星光,杜汝舟完全没有睡意。
想起正厅那副公殳的画像,杜汝舟下了床,跑到正厅里去看。
画上的公殳,和杜汝舟认识的公殳很不一样。
画里,公殳身上除了杜汝舟熟悉的那身雅青色长袍,还有垂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坠子的发冠。发冠中间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绛红色宝石,让画里的公殳多了几分邪性。
银色的耳夹藏在墨色的碎发后,耳尖被压得发红。他左手穿戴黑色手衣,迎着翩翩而来的水蝶。露出的腕骨,缠绕着白玉珠。玉珠漫不经心垂入衣袖。
杜汝舟看得细,她觉得这一身琳琅瑰宝,才配得上公殳那偃月的骨相。
忽然,杜汝舟听见外面传来嘀咕声。
她顺着正厅走出去,就着星光,看清那坐在石碑边上的背影。
那是言中。他头靠在石碑上,不时呷口酒,又不时偏头对着石碑说着什么。
杜汝舟数了数石碑,大概知道言中是靠在长孙平忧的石碑上。
想起先前言中对长孙“死得冤”的悼词,杜汝舟也陷入怅然若失的情绪中。
不知是什么心思作祟,杜汝舟下意识往屋顶看去,正正对上关扶涯的那双眼睛。关扶涯食指放到唇上,示意她噤声,随后又把头转过去。
杜汝舟缩了缩脖子想:“我怎么有种来插足的感觉?不对,不能这么用……”
想着,杜汝舟自个儿规矩地滚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度过了一整晚。
外面天蒙蒙亮,杜汝舟又起身来到正厅,盯着公殳那副画像看了很久。
自从她认识公殳以来,公殳总是那副没脾气,对什么都不咸不淡的模样。但当杜汝舟往公殳那五千多年的岁月里望去,她忽然觉得如今的公殳竟有些落寞孤寂。
“那是三师兄画的,”身后传来言中疲惫的声音,“画的是师父赴会昆仑山,与众神论道的场景。”
“你还没睡?”杜汝舟被吓了一跳,随即又为自己的话震得心梗。
这么说,不就等于告诉言中,杜汝舟知道他昨晚抱着长孙的石碑夜诉衷肠了嘛?
言中也没说什么,又喝了口酒:“听说,三师兄的卦,一笔定乾坤,三师兄的画,点睛现龙身。估计当年上昆仑山的师父,跟这画里的大差不差!”
“听说?”杜汝舟侧头看向言中,“你没见过三师兄?”
“我入师门的时候,前面几个师兄师姐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现在知道的这些,也是长孙告诉我的!”
杜汝舟狐疑地问:“你不是七师兄么?他怎么知道的比你多?”
“其实,他才是七师兄,比我早入师门两年!”言中耸了耸肩,“但那个时候,我可是一万两千多年的修罗恶鬼,年轻气盛!”
杜汝舟想:“一万两千年的年轻气盛,真要脸!”
“我不服气,就偏要叫他八师弟!”言中笑了笑:“后来,他说他把七师兄的位置禅让给我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七师兄了!”
“长孙算咱们师门里的奇葩,师门上上下下,除了师父,凑不出半个凡人!”言中眼神流离在公殳画像上,“但长孙却是凡人出身,也是唯一一个死在庭零秘境里的人!”
杜汝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在外御敌,死在了战场上。二师姐捣鼓丹药,最想救的人没救成,堕魔转头在昆仑山伏诛了。三师兄有点石成金之能,被自己画的自己给倒腾没了,尸骨现在还在东海里飘着。”言中顿了顿,“总之,师门眼下唯一一个寿终正寝还尸骨尚存的就是长孙了。”
“长孙修傀术,修得出神入化,可是他的功力再高,也被那一身病痛拖着,注定活不长,”言中笑了笑,“但他活了三百三十三年三十三个月又三个时辰,撑到了我赶回家,已经很厉害了!”
挺厉害了。
不以为意的语调,真情意切的夸奖,就像普通师兄弟之间的一样。
杜汝舟半张着嘴,好几次想说什么都咽了回去,直到现在:“师兄很喜欢那个数字吧!”
言中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三是他的幸运数字,他说过了那个时间他多活一会儿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听言中那熨贴的言辞,杜汝舟倒似能想象出那个见所未见的师兄是什么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言中继续道:“长孙还在的时候,是师父在秘境里呆的时间最长的时候,也是庭零秘境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想抽空要回来看他。”
“长孙活着的时候就在赶制阿宿他们,他说,这样的话,大家回庭零湖不会觉得冷清。这些傀能为大家开门,帮秘境打扫,给小猫做饭,还能代他多陪师父几千年。”
说着说着,言中把酒瓶往边上一放,带着些许哽咽转身往外走:“说多了。我去洗洗,一身酒味师父该不高兴了。”
可公殳那性格,哪里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杜汝舟看着言中落寞的背影,再看向墙上那副公殳的画像。
她忽然觉得,心头压得有千斤重。
·
自从那日分别后,公殳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几日。
做了魔神的师父可不能光神气。这养魔神事关天下。魔神可以养废,但绝不能养残了。
公殳思虑许久,仍觉得自己除了打架没几个能“献丑”的本事,最终决定将自家“穷凶极恶”的魔神掰成“武神”——毕竟这做天神的,也要保护自己不受欺负折辱,才能保证他的信徒有处可依。
在书堆里泡了两天,东拼西凑堪堪得出一些修习心得,他放下笔,召来阿火:“阿火,帮我把汝舟唤来吧!”
“好。”阿火拘礼,“给师父在偏房准备了热水,干净衣裳也熏制好了。”
公殳愣了愣,恍惚将阿火看做了公孙:“辛苦了,我这就去。”
阿火又拘了一礼,退出了书房。
公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从偏房出来,石板路上的碎花正巧从公殳的衣角滚过。他适时抬头,四四方方的院落框下一片湛蓝,温馨的紫藤摇摆裙裾,在风声里低语。
“公殳,你看,花开了。”
“胡喜神君,花每年都会开的。”
“这不一样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的。”
庭零湖正厅的三幅画,其中两幅画的是公殳和胡喜,另一幅是一个女人。起初,那个女人的画就悬在这院子中央,仿佛这院中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站在那里见证了这方院落的四季。没人知道女人的名字,但光是胡喜看她眼神,众人就仿佛看到了故事的头尾。
不知不觉的,公殳顺着记忆,走到了胡喜当年的位置。
当年,好似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阳光。
“我以为我不会后悔的。”那天,胡喜神君站在画像前突然开口,“可我还是后悔了。”
“众生皆有遗憾,神也不例外。”
“可我不想一直遗憾。”
“那真是遗憾。天神与天同寿,你得遗憾死。”
“你怎么还是如此无趣。”
说完,胡喜哈哈大笑起来。
又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胡喜再次开口:“公殳,我不想再遗憾了。”
“这一次,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天神,我要把我原本想说的都说与她听。她不耐烦,我就一天给她说一句。”
“我还要给她准备一场盛大的仪式,献上我诚挚的祝福,欢迎她来到我的天地。”
“我要下地给她种最好看的花,给她戴遍五颜六色的石头,我要带她离开庭零湖,让她看这世间各式的风光……”
“我要靠近她,抱紧她。”
“我要十指紧扣。”
“我要做很多不像天神的行为,又或者说……”
“我要做很多不像我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刚结束旧生死簿时代。公殳对胡喜的“开屏”行为无动于衷,只觉得胡喜心情不错。他还不知胡喜打算将神格给他,所以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听着。对那时的公殳来说,胡喜就是个话多,分享欲爆棚,又无比孤寂的老师父罢了。
一个神,活得不知年月。
可到头来,能记住的,要分享的,不想提的,不敢忘的,还是浩瀚神生里,前后那几年,那二三事,和那一个人。
“胡喜神君,你喝醉了。”
“那我就在这里睡。”
“……”
·
而此时,杜汝舟在房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叫《庭零湖回忆录》的书,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总之断断续续,文风杂乱,记录了几个师兄师姐的杂事。
笃笃笃——
房门敲响。
“汝舟大人,师父叫你过去!”说话的是个叫阿火的傀,阿佐阿佑做在他的两个肩头,嘴里“阿树,阿树”地渣闹着。
杜汝舟跟在阿火身后,还用手指挠阿佐阿佑的痒:“两天没见他了,他在干嘛呀?”
阿火:“我也不知道,反正待在书房里。”
杜汝舟点头:“他不辟谷的,这两天有好好吃么?”
阿火:“饭菜一直备着,可师父没吩咐送进去。”
杜汝舟:“早知道我叫上他一起了。”
阿火:“打扰到师父,怕惹师父生气!”
杜汝舟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会生气?”
阿火连忙摆手:“我可没说师父坏话啊!”
他这话说得,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了。杜汝舟凑近低声道:“快和我说说,他怎么生气了,为什么生气了?”
“阿火,”对面阿宿突然窜出来,“你先下去忙吧,我给汝舟大人带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等阿火离开后,由阿宿带的路,安静得不得了——阿宿路带得认真,让杜汝舟一时还找不到罅隙开口。
“汝舟大人,里面请!”阿宿侧身,给杜汝舟让道。
那是一个空间狭小的四方庭院,天井上是碧蓝的高空。朱色圆柱上爬满褐色藤条,攀着泥色石岩,从瓦上垂下一支支紫色藤条。
“那是紫藤。”
杜汝舟循声,视线落到对面那人身上。他侧头仰长的脖颈,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光线穿过紫藤花的阴影,细碎地落在他的颈窝,与那肩袖上粼粼闪光的蝴蝶交相呼应。
杜汝舟笑了笑:“这可是夏季,居然还有紫藤。”
“夏末了。花开两季,温度适宜,夏末秋初也会开花。”公殳歪了歪头,“以后还是要带你多去看看,我徒弟可不能没见识!”
“行啊!”杜汝舟说着,穿过前堂,“你现在是魔神尊师,要炫耀可不得把我拉出去溜溜嘛!”
“进来吧!”公殳说着,带着杜汝舟往里走。
还没进屋,就能闻见书卷和木质的陈旧的味道。
公殳敲了敲桌沿:“坐这儿吧!喝茶么?”
杜汝舟看着桌上排了一列的书册,摇了摇头:“这些书是给我的么?”
“不全是。”公殳坐到对面,“但在这儿的所有书你都可以看。”
杜汝舟环视书屋,看了看木架上的书。或许是房间小的缘故,杜汝舟心里忽然跳出一个疑问:“这里的书,真少!”
公殳从一旁的炉子里舀勺水,放到茶壶中,看都没看杜汝舟一眼,就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书架上,一本书就是一个道,天下三千大道,基本都有记载。每本书后面又有一扇门,此道相关的资料,你能想到的里边基本都有!”
杜汝舟被惊得咂舌:“这些书卷资料都是你找来的?”
公殳摇了摇头:“是胡喜神君搜罗来的。但他本尊并不喜读书,就是个收集癖!不然那些书,他大概会堂而皇之地摆出来!”
杜汝舟“哦”了一声,不禁感叹天神胡喜是个空间管理大师!
“那这些书呢?”杜汝舟浏览着书案上书卷的名字——《鬼修》《魔修》《剑修》《符修》《心术》《仙术》等排过去二三十本——光是看名字就知道内容的书。
“这些书名还真是……质朴。”杜汝舟锐评道。
“我写的!”
“……”杜汝舟想了之前阿火说的话,“这两天你就在写这个?”
“不是这两天写的,但翻出来更新了一下内容。”公殳放了个茶杯在杜汝舟跟前,“取这些个名字就是懒得糊弄玄虚,反正也是给你们看的!”
杜汝舟随手抄起一本《仙术》看:“都是些入门的东西吧!”
另一边,公殳正给杜汝舟倒茶:“是。”
杜汝舟:“这些我都要修?”
“看你心情吧!”
公殳用手巾擦拭着桌面的水渍:“要是你嫌神生太长太无聊,不怕心肝肺气脉相冲把自己给烧得生不如死,你就是古往今来集大成的第一人!”公殳转动着手巾,让它方正地放在桌面,“到时候,重振门威指日可待啊!”
“……”杜汝舟看着手里的书,“真会打趣我。你呢,你是修的什么,又是以什么入道的?”
公殳垂眸,那神情好似手里捧的是什么琼浆玉液,半晌才道:“我天赋异禀,喝了口茶,就入道了!”
“……”杜汝舟翻了个白眼,“逗我很好玩是吧!”
公殳失笑:“也没有,说的是实话。”
“行吧,”杜汝舟懒得跟他掰扯,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中的《仙术》,“你门下,我自然走人道。我选修仙。”
“修仙?”
门外劈头盖脸砸来愤愤的情绪。
杜汝舟回眸,看见朱绣受持烟杆,俨然一副气吞山河的模样。巧钟站在朱绣身侧,碰见杜汝舟的目光抬手向她问好,弯弯的眼角看得出是在忍笑了。
杜汝舟心里一惊:“巧钟知道我是魔神了吗?知道阿烛入魔吗?不怕我吗?”
所有的疑问,都被巧钟含笑的眸子遣散了。
“小魔神,这庭零湖的水灌你脑子里去啦?”朱绣跨进屋子,“清水大人,这就是你给我画的饼?”
杜汝舟茫然地看向公殳:“饼?”
公殳置若罔闻,看着杜汝舟说:“可以啊,修仙法!”
朱绣就差指着公殳鼻子骂娘了:“小魔神,我劝你叛出师门!”
杜汝舟不解:“怎么了?”
巧钟低头笑了笑:“一般来说,修什么道靠的是机缘,能修得多高,靠的是天赋和努力。你是天生魔神,一身魔血。要你修仙,就好比叫学会走路的人忘记自己的步法,重新学一套新的走路方式。这忘记难,学新的就更难。”
杜汝舟:“听起来,就是有点绕,但并不是做不到。”
“理是这么个理。”巧钟说,“换个说法,就是给全身换个血。放干自己的血,远比洗干净一支陈年的笔麻烦。”
杜汝舟睨着公殳:“就这样你让我修仙术?”
公殳无辜道:“反正你现在连气都感受不到,修一修无伤大雅!”
杜汝舟头疼地想:“我现在叛出师门还来得及吗?”
其实我很喜欢“胡喜”这个人物设定,他身为神,却是血淋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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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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