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公殳这个年月,除了那些个性极强的,多走两个极端。
一是变得喜怒无常,什么都令他不满足,不是刺激别人,就是刺激自己。一是像公殳那样对什么都冷冷淡淡,了事佛衣去,往来无牵挂。连公殳一度也觉着自己是后者。
年岁久了,公殳早已习惯了疏离和冷清,他早计划好将杜汝舟送到红楼便离开的,可杜汝舟招手唤住了他。
人潮里,她总是能抢先找到他,看向他。
这没什么不同的,但凡嗅觉灵敏的妖精都能做到。可那注视不一样,好像是风雨草屋下的一盏灯,上面写了他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看的听的多了,让杜汝舟开始遵守男女之别。以前她总直勾勾地盯着他,后来却只是侧头看他的手。
这给了公殳由头,让他理直气壮,抓住罅隙琢磨她的目光和表情。等杜汝舟发现他在看她时,杜汝舟反倒像个偷油被抓包的老鼠,在审视下慌忙逃窜。
就是公殳自己也笑自己狡诈。
什么时候开始那逗弄的情绪变了味儿呢?
公殳喜欢杜汝舟的每一个反应,他甚至能把她的反应掰开来细细研究,好生回味。直到杜汝舟差点入无间地狱时,公殳那闭锁几千年的关巧打开了,他认真复盘,发现这一来二去,心底全是妄想。
他不愿一切停留在妄想——那是个在月光下奔逐也能盈盈发亮的姑娘,是他裹挟千山万水到达的远方。
以公殳对杜汝舟的了解,如果不是自己开口,杜汝舟就算确认心意打死了也不会开口,因为这对魔神杜汝舟来说无异于拖家带口地上耻辱柱。公殳也不想文邹邹地求一个什么君心似我心,趁自家崽子对自己贼心不灭,他先赖在那盘丝洞,手把手教她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怎么让她看到我的真挚呢?
怎么切入主题比较好呢?
怎么显得自然一些呢?
“我喜欢你。”语气与之前唤杜汝舟斟酒别无二致。
说完,公殳还在心底自夸:“挺自然的,应该没吓着她。”
见杜汝舟不说话,盯着自己因下意识,太紧张而摩挲酒杯的手,公殳心中徒然被卸掉伪装的羞赧,摸杯沿的动作也不敢停,担心有些欲盖弥彰。
可他再琢磨杜汝舟那神情,想:“她莫不是不信?酒蒙子那是昨夜话昨夜结,再醒来多是提了裤子不认账的渣子。嘶,不该喝酒的,降低了我说话的信誉。”
于是,公殳又郑重其事重复道:“我喜欢你,没有好像。”
“我喜欢你,不是小孩子对饴糖的欢喜,是荒草对甘露的渴望。”
杜汝舟垂眸回避:“不要贬低小孩子对饴糖的感情。”
说着,甚至有点想这么糊弄过去。
她纠结得狠,因为,她也早不想做他脚边的顽童了。
公殳的指尖在酒杯上打着转。
杜汝舟看得发神,她觉得那指尖像是在画她耳郭的轮廓,不由得呼吸一滞,急忙偏开目光,偏偏又撞上公殳那追问的眼睛。
她缴械道:“我也喜欢公殳。”
她唤他公殳,而不是师父。
仅是这点不同,就是大大的不同。
“明月昭昭向我心,”公殳心底松了口气,推开那碍眼的凳子似的木桌,一手撑地靠过来,“我亦与君奔明月。”
杜汝舟哪能想到,公殳会和她说这个?
“我可是魔神。”
是邪魔外道,是毁天灭地,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公殳弹了一下杜汝舟的额头,说。
杜汝舟思忖良久:“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个?”
公殳摇摇头:“不知道。”
杜汝舟问:“是因为在海边么?”
公殳道:“一定要有个原因么?”
杜汝舟正色道:“是。”
公殳望着窗外想了想,说:“如果真要说个原因的话……当我觉察到我的心意时,我希望你也能知道。因为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
杜汝舟试图理解:“所以,只是想给我一个回应?”
公殳摇头:“回应只是基本的尊重,不论我对你是何种感情。如今,我坦诚相告,一是希望我不会像胡喜神君那般后悔,也希望你不再为我的一举一动惶惶不可终日。”
杜汝舟说:“那还不是因为白天海边的事情?”
公殳失笑:“也有那么一部分原因吧。”
杜汝舟:“好了,我现在清楚你的心意了。你当如何?”
这一问,倒让公殳没话说了:“我当如何?”
杜汝舟想着下午那把“刀”说:“既然你我心意相通,未来可会弃我而去?”
公殳斩钉截铁:“不会。”
杜汝舟又问:“可会任我一人漂泊?”
公殳坚定道:“不会。”
沉默片刻,原以为杜汝舟不再发问,没曾想杜汝舟说:“既然你我心意相通,未来可愿亲手杀我?”
一个“愿”字,曝露了杜汝舟的答案。公殳看着杜汝舟眼底的沉静,反问说:“你想要我什么答案?”
杜汝舟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若我真是一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之人,愿你杀我。”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公殳太明白杜汝舟在想什么了。
杜汝舟说:“若我真犯下滔天罪行呢?”
公殳敲了敲酒杯,示意杜汝舟斟酒。
杜汝舟白了公殳一眼,乖乖给公殳斟了一杯酒后,又盯着公殳等自己想要的答案。
公殳一饮而尽后,说:“我亦与君奔明月。”
杜汝舟等半天等了个“同归于尽”的答案,其实并不满意,但又逼不得对方承诺“杀”自己:“口说无凭。”
公殳拿起酒,说:“行动为证。”
杜汝舟闻着酒香,看着公殳喝了一杯又一杯,终究还是馋得要命:“听说酒是苦的。”
公殳却说:“这就结束了?”
杜汝舟眨巴眨巴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公殳说的是什么事儿。
公殳打趣道:“我还以为告白会是千里的月光,万里的桃花,腻得能拧出蜜来呢。没想到掀不起什么巨浪。”
杜汝舟看着那两瓶酒,揶揄道:“酒壮怂人胆。”
怂人:“……”
杜汝舟:“还能有什么巨浪?”
公殳庆幸道:“还好你没说什么,你是魔神,咱们身份有别。不然……”
杜汝舟问:“不然如何?”
公殳想着想着,笑出了声:“我一开始就想,若你执意推开我,我就抱紧你,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杜汝舟没想到公殳说这些话之前,竟然想了这些:“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多。”
公殳放下酒杯,正对着杜汝舟说:“别胡思乱想!交由我来想。别为这些事闹心!”
忽然,对面的气息压上来。只是点水的一下,公殳退了退,二人额头相抵,气息都乱了。
“别乱想!”他试探她,请示她。“酒好喝嘛?”
杜汝舟没想过第一次尝到酒味是这么个情形。她下意识再舔了下唇,是真的没尝出什么酒味来:“好像,没尝出来”
公殳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那再试试?”
杜汝舟吓得伸手捂住了公殳的嘴:“你……你胡闹!”
斥责的言辞,像是春柳搅动绿水。
分不清到底是谁闹谁。
说完,某人大步流星地飞似的开门出去。
公殳笑得肩都在抖,拢起衣袖,在后边跟着好生哄:“生气了?去哪里?”
“我生什么气?我配生什么气?”杜汝舟回过头来恨一眼:“我刚欺师灭祖了,现在打算找个地儿,活埋得了!”
一开始,杜汝舟走得倒快,这会儿步子不自觉地踩在身后的节奏上,莫名缓下来。
公殳也不抄过去,跟在后边语气反而黏糊糊的:“饿不饿?”
杜汝舟咬着牙:“守夜吃了一晚上,能饿?真当我是饭桶的胃,无底的洞了?”
“可是,我饿呀!”公殳要死不死地拖着尾音。
杜汝舟又走了两步,倏地顿足回头。
三步远的地方,公殳环臂,难得一身软骨似的倚靠墙上。
“真吃醉了?”杜汝舟往回走。
公殳头倚在墙上,甩似得点了一下头,笑道:“要把为师送回房吗?”
想起刚才的光景,杜汝舟往后仰,斜着眸子看他:“不要。”
拒绝得那叫一个壮烈。
“也行。”公殳忽地直起身,深吸一口气,眼睛又恢复了清明,迈着步子往前走,“那陪我去吃点吧。你们吭哧吭哧享受的时候,我还在外挣钱养家呢?”
在公殳说到挣钱养家的时候,杜汝舟在后边翻了个白眼。
“曹阳吗?”
“怎么会?”公殳说着瞥眼看过来,“你真觉得我去了曹阳就能抓住了?”
杜汝舟点点头:“多一个人多份力。”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靠力量压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像曹阳那种,丢出来的兵不当人,只当棋子的,前后无牵无挂,最是麻烦,不是人多就能拦得住发疯的狗咬人。”
杜汝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就是没抓到啰!”
“……”公殳希望下次见到白开心的时候,杜汝舟别拿这副语气刀人家,“冬天里破圈而逃的羊没入茫茫大雪,哪是肉眼凡胎凭运气就能找着的?”
“呵,你不说当先阁比你厉害的多了去了吗?”
公殳心下一颤,“敢怒不敢言”地想:“我家姑娘一害羞就咬人这习惯不太好,但挺有意思的。”
“他们哪个敢说自己是肉眼凡胎的?”
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公殳暗自发誓,坚信不说话就能摆平一切。
结果,杜汝舟又问:“那刀呢?”
她指的覃欧。
“哦,”公殳心虚一笑,“正磨着呢。”
“哪儿呢?”
说着,二人走到走廊尽头。
公殳帮杜汝舟挑帘:“让他去鬼神官那里帮忙登记新生儿名单了。”
“人家活得不痛快,你就要人家在炼狱里多熬几年?”杜汝舟看着那只挑帘的手,心里怪怪的,想着那手指刚刚掐了自己,耳朵一红,言辞更激励了,“时间久了,就能熬出铮铮铁骨,从此刀枪不入?”
“就像你说的,凡人的延续是传承的开端。”公殳往杜汝舟边上靠近,“覃欧见过的生死并不少,他怨天地不公是假,这世界本就不公,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不甘随风逐浪,抱憾终生才是真。冥界向来被视作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其实不然。那里也要承接新生的舛途,同样是离生最近的地方。”
“所以你把他放在冥界,让人覃欧给曹阳下完棋,又给你去做人情?”
公殳冤枉极了:“我只说让他去做点什么,内容是你师兄安排的。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欠妥!”
远方的言中背上一凉,从暖烘烘的被窝中坐起身来。
·
等净欢忙完当先阁的任务回到红楼休息时,已经开春了。
他见杜汝舟白天跟着楼里的小妖们听学,晚上就到厨房帮厨,也不偷吃了,殷勤得倒不像是净欢记忆里那个杜汝舟了。
净欢记忆犹新的是,三年前杜汝舟第一次到红楼,话说不利索,在俗山当猎犬当得有责任感了,操这莫名其妙但使命,一心要带偏所有来红楼听学生。上树抓鸟,下河捕鱼都是轻的,杜汝舟还妄图教窜进楼里来蹭吃蹭喝的野猫埋屎。
望天书,望天书。
在杜汝舟之前,净欢只是听说过有人读望天书的,但他活了两百多年,真真第一次见到读望天书的杜汝舟时,神经都劈了个大叉。
两年前,杜汝舟听学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净欢是自己认真读书也要拽着其他人和他一起下地狱……不对,一起学习的好学生。
但净欢管天管地,也管不住杜汝舟翻到天上去的眼珠子。在所有人都持着书卷听讲的时候,杜汝舟兴致勃勃看对面的小鸟秀恩爱。
夫子为杜汝舟气得竹块儿都捏断一箩筐了,但他问杜汝舟什么,杜汝舟都答得上来。这望天书的水准,叫其他学生羡慕极了,连净欢也觉得自己两百多年的书白读了。
直到某天课上,夫子嗓子哑了,叫大家默写。
杜汝舟倒好,环臂欣赏着外面的天光,笑得那叫一个讳莫如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尾巴狼又憋什么坏呢。
结果,当夫子问杜汝舟为什么不默写时,杜汝舟回答说:“我不会写字!”
夫子气得什么问题都问得出来:“认字呢?”
杜汝舟非常诚实:“认不到。”
夫子又捏断了一根竹块儿:“那天你背的《天问》呢?曰遂古之处,谁传道之?你怎么背的?”
杜汝舟倒像是被冤枉了一般:“你怎么说的,我就怎么背的。”
学了半天,杜汝舟连文章在哪一页都不知道,气得人夫子怼着公殳要罢工。也是那天,净欢解开了杜汝舟读望天书的未解之谜——那真真是看一堆扶不起的字符,不如不看的道理——会说不就成了,要什么看懂呢?
修仙不成气候的杜汝舟,在读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短短两年把欠“启蒙”的风|流债还清了。
又是日常听学,当年的夫子因为不愿和魔神有牵扯,已经离开了。
但旧人去,新人来。
净欢看杜汝舟拿笔下笔的神态,笔锋走字的韵调觉得有些熟悉。直至某天公殳坐堂讲学,净欢才想起那熟悉的感觉自哪儿来。虽然二人是师徒关系,写字行书风格相像是情理之中,但净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往后两年的时间,净欢大多是和公殳杜汝舟呆在一处的,因为白开心对杜汝舟的不放心,那叫一个大张旗鼓。但净欢打心底是情愿的,因为他能借杜汝舟的光跟公殳学功夫。
虽有弑神传言在前,但这天上地下想拜公殳为师的不在少数。
公殳说他收徒弟全看眼缘,众人都呸呸说他“见色起意”。公殳收徒弟的标准堪比阴晴不定的老天爷,而徒弟一个比一个邪性。
别的门派叫师门,他们一脉全他妈“邪门”。
绕是如此,朱绣当年指明要公殳做净欢入阁的审核官,中心思想就是让公殳指点净欢。
如今,白捡来的机会净欢欣然受之。
只不过,整整五年,什么东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杜汝舟,功夫一点长进也没有,你说她是绣花枕头,绣花枕头长手长脚也比她能耐。
加之,杜汝舟堂堂魔神感受不到气这件事,被提灯传得人尽皆知,谁都想来红楼一睹这魔神废物点心的风采。要杀魔神和要看废物点心的,每天都能坐满整个场子,毕竟杀魔神不耽误吃饭和骰子。
红楼再次名声大噪,巧钟的算盘打得脆响。
楼中生意冷清不过数月,又恢复到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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