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
扭动身姿的火苗如同谢小也的心跳一般无力。
一群早上还在打闹的伙伴,如今连尸身都没有。
“他们的肉身全无,只留下了衣物,回师门好好安葬吧!”
谢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公殳递来的灵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来时住过的旅馆里抱头痛哭。哭完了,另外两个被带出来的师兄也醒了,她整理好情绪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来,再安慰被情绪淹没的两个师兄。
宽慰了同门,再躺在床板上,谢小也度过了她此生漫长的一个黑夜。
这次下山,灵剑派一共派出了五支十人的队伍,目的就是辅助总舵捉拿曹阳。
谢小也的父亲,也是灵剑派开山祖师爷陈平,并不愿意让谢小也掺和事关曹阳的事情,更何况谢小也一心要加入当先阁,想成为“不要命”的先行官,也是因为曹阳。
出兵的不止灵剑派一个修仙门派,但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发现曹阳等人的踪迹后,通知当先阁中人,并尽力拖住曹阳等人。只是,令谢小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一众捉拿曹阳的大队里,曹阳的内线近在眼前。
而此次下山历练的队伍里,还有个第一次下陈平山的小弟子。他常常追在谢小也的身后,“师姐师姐”的吵闹。这次的任务本轮不上这个小弟子,是谢小也私自带他出来的。她在这个师弟的身上看到了她了一心想入当先阁的韧劲儿,觉得她和他很像……
可如今想来,谢小也不觉自嘲。
犹记第一次见公殳时,公殳对她的劝告:“你心中执着什么,看什么便觉着有什么。先行官,也不是为了证明正义而存在的。”
谢小也看着月亮,心中反复念叨那句“你心中执着什么,看什么便觉着有什么”。
她觉着师弟和她很像,很多时候,谢小也看他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以后,我也要像师姐一样,求道当先阁!”
哪来什么以后……
没有以后了。
他满腔期待,求来的不过是生祭杀阵。
“师妹!”敲门声响起,“该回师门复命了。”
不觉间,天亮了。
就在谢小也拿着包袱打开门的一瞬,对面那人捂住了她的嘴:“别说话!”
·
五天后,红楼上。
黑夜压不住屋内奇珍异宝绽放的异色光彩,上古的晖明盏、东海的夜明珠、昆仑的韩非墨,当先阁总舵的藏宝阁和这比起来都相去甚远。绕是如此,这屋主人仍旧的精打细算,和谁做生意的第一原则都是“不吃亏”。
朱绣坐在窗栏上,一袭红衣,与红楼融为一体。她手持烟杆,坐姿散漫,烟杆一下下敲在她的掌心,语调也是漫不经心:“白开心,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的,我这是在通知你!”
白开心笑容惨淡,日夜操劳和满头白,也并没能让他在里外讨到半分好脸色。他转头看向公殳:“大人,你怎么看?”
公殳很给面子道:“嗯,今天绣娘妆容挺好看。”
“……”白开心愤愤,“女人这些东西,你看得出哪儿跟哪儿吗?”
“当然,”说起这个,公殳倒有些有兴趣似的,“我家汝舟也用这个。”
朱绣白了一眼公殳:“白开心,你指望一个不光自己白吃白喝,还拖家带口在我这里蹭吃蹭住的帮你说话,不如指望我下个月你多分一笔提成。”
可没有下个月了。
而现在没人想说这句话。
白开心真的一点儿都不开心,他并不喜欢有谁提他全名。叫开心也就算了,还姓白,白开心,白白开心一场。
听起来就不太吉利!
作为第八人阁主,他虽是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个,但自觉比起历任阁主,他又是最憋屈的一个了,整天奔走相告的都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回家挣钱来捧个钱场”,别说支棱起来,怕是他的整个脊柱连同脊髓都化在铸钱的铁水里。
“这红楼好歹算当先阁一分舵,绣娘,你容我同其他阁主商量商量呗!”
“你们没商量出结果的时候,我都已经入土了!”朱绣双眼微眯,笑得人不寒而栗,“都说了,我不是来与你打商量的,我是通知你。待我应劫后,小魔神会成为红楼的下一任楼主。当先阁认也好,不认也好,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应劫,即尽头。
在妖精的世界里,有百年应劫之期的说法,受应劫启示的妖精将会在接下来一百年的某天,走到生命的尽头。
妖精通常称百年应劫期为天道赐予妖精的福祉,劝解他们在妖生的最后时刻且行且珍惜,还能做一个漫长的道别。
当朱绣收到第一次启示的时候,她才明白福祉什么的都是胡扯。
妖精的一生说长,长不过天神,说短,人间朝代更迭,沧海桑田。活到朱绣这个年岁,不执着永生不灭的,给好友坟头草都修了几千遍了。真要道别,想说的话好像几千年前都说过了,而说的大部分没有行动来得更有意义,朱绣也就懒得说了。
一百年,她也没细数。
那时候她只是想,余下的岁月该干什么呢?
而后,朱绣带着半大的净欢,还有一群小妖在凤鸣山建立了红楼,再后来忙起来,四季不过是山间花开花落,催促她往前走的从来不是有限的生命,而是那群总围着她需要她的人。
这次,应劫的钟敲得太近了。
当应劫的启示再次到来,朱绣从摇椅上醒来。
她出奇的冷静,还能继续把打瞌睡前没算完的账算明白了。
或许,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好多话没吩咐,还有好多人想见,可谁又做得完呢?
朱绣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减少遗憾吗?
有些事,有些义务,有些责任,总是由他们这辈承接的,他们就算了结不清楚,也总是有后辈来担着的。回想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虽然不说面面俱到,但朱绣也觉得差不多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给自己的努力收个尾。
给自己一个交代——对朱绣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道别了。
“如果你不想小魔神建立第二个探雪联盟,你最好答应我的提议!”说话间,朱绣看了眼公殳,公殳微微点头,她心里又踏实了些。
·
公殳第一次带着杜汝舟来红楼的时候,带着神谕。
“给你画个饼,我好像得到了天道的神谕。”
“神谕?预言梦?果然,天神胡喜的神格在你身上。你找我,是因为那预言和我有关?”
“是,但我要印证神谕真假,得引来天罚才会知道。”
“与我有关便有关,你何必泄露天机?真泄露天机,你我二人要受天罚,可是会不得好死的!”
“天罚我一人担着,等明儿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详细与你说,看会不会引来天罚。”
“还找个没人的地方,是怕小魔神反手制裁你?”
“那倒不是。我是担心天罚动静太大,吓着汝舟了。”
挨了天罚的公殳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听朱绣和他说,她百年应劫之期只剩下不到十五年。许多妖精在迎来百年应劫期的前几年就应劫而去,公殳几千年也没见谁在应劫期里挨这么久的。
·
明知道朱绣的时间不多了,但当他听说朱绣的第二次应劫钟逼近时,公殳还是有些意外。
“这不是百年应……”白开心说着一顿,觉察着门外有人来了,便闭了嘴。
谁知,就在那人刚到门口时,朱绣却顺着白开心的话往下说:“我百年应劫期将至,眼下还剩不过几天光景,睁眼闭眼,不知意外和明天谁先到。阁主,我没时间给你走那个狗屁流程,流程也永远走不完。”
那是朱绣难得正儿八经地叫他一声阁主,白开心五味杂成,却仍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当先阁从来不站队,只追随胜利者。我不能拿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与你一起下注,如果你执意让魔神大人当家,那我也不介意这世上有第二个探雪联盟。”
“白开心,”朱绣眼底一沉,提醒道,“她不是探雪。”
“绣娘,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开心抬手,指尖蜷缩着白发,“历任阁主,没有一个善终的,我能走到今天并非是因为明哲保身。我可以死,未来所有的阁主可以死,当先阁也可以不复存在。”
“但这个世界上总还会有弱小的妖精,他们需要当先阁无条件为他们正风挡雨,他们需要一个地方安身立命。”
“当先阁不上赌桌,不是我们不敢赌,是因为我们赌不起。”
“那是活生生的命,谁也没资格拿他们的生命做筹码。”
“你不可能永远不选择!”朱绣厉声打断道,“保护妖精是当先阁该做的,适才做选择才是阁主该做的,见风使舵保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此时,门外的人已然逃走。
屋内又是一片沉默。
面对死亡和离别,有人总是沉默。
挣扎的哭喊挽留不住要走的人。
白开心失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公殳大人给你画饼,你临死前又给我画饼是吧!我不能指望你画的山河,在这里望梅止渴吧!”
朱绣点上烟,朝公殳扬了扬下巴:“这么大的饼也不是谁都吃得下的。”
白开心松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和净欢他们道别?等你凉透了,再要他们为你的选择感恩戴德?”
活了八千多年了,那双眸子早已不再纯净了,一颦一笑叫别人看不明白。那朵俗气的牡丹顶在她头上,衬得她娇艳中透着傲气。
“这就与你们无关了。”
“要不,”白开心又挂上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趁你还没走,我给你办一个盛大的追悼会?”
“曹阳不抓了?幕后之人不找了?陈平山的杂碎不管了?”朱绣才呼出一口烟,好久才缓缓道,“我这一生,奔的不是这场盛大的欢送会。他们未来走好的每一步,才是送我最好的悼词。”
公殳笑了笑:“怎么不会好呢?昨天一心恢复旧制生死簿的人,今天也在为后人的夏天栽树,不是么?”
“清水大人,你画的好饼,”朱绣望着楼下风风火火端菜,又偷偷摸摸跑炼丹房去的杜汝舟笑了,“一个魔神,本该翻手成云覆手为雨的。跟着你,倒成了一根软骨头,一只半年前就该死了的野猫,竟被他用我的丹药吊了半年命。”
公殳如往常一般,“双手一摊,与我何干”的模样:“你不也装作不知道么?”
“公殳大人,什么时候去陈平山?”白开心虽然不想杜汝舟做新的楼主,但想着朱绣百年应劫将近,还是忍不住提醒公殳早去早回。
“本来打算后天的。”公殳放下茶盏,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现在有点事没做完,等天亮了就出发。”
白开心也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打点!”
说完,手中黄纸符散作齑粉,白开心起身规规矩矩朝朱绣行了一个礼,消失在了原地。
白开心其实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在最初设定以及人物小传里,我都蛮喜欢他的。
希望以后有机会完善他的故事,也希望这个故事能遇到有缘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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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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