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孩儿哭也哭饱了,公殳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
公殳没说话,径自往前走着,但身后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尾巴。
那小尾巴看着公殳指尖飞出一条银色的水带,盯着那水带刀似的割断了草绳。不多时,公殳将城楼上的王亲贵族放下来。小尾巴又见那水带把那些尸骨串串儿似的绑起来,被公殳牵引着到了块儿像样的地方埋起来。
“你是神仙吗?”
看着那水化作各式各样的工具,小孩儿连白天的恐惧都被好奇心一并吞没了。
公殳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操纵着灵。
“王上说,公子恕死在了大京,所以发兵要为你报仇。结果大京说,你死在了大镐,说王上污蔑他们。”小孩儿白天睡饱了,现在眼睛除了有点肿外,倒是瞪得贼亮,“而自从那些坏人打过来,大家又说王师战败,是因为你这个灾星。”
公殳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跟着我?”
小孩儿说:“不知道。”
而此时的公殳,只是当这小孩儿胆子大,完全没想到小孩儿后面的话。
小孩儿说:“但灾星也会替家人收尸吗?”
公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小孩儿说:“我也埋了我的阿娘,但我不是灾星,我是阿娘的宝贝。”
兀地,公殳为他那句“阿娘的宝贝”心痛。
但小孩儿并不知情,他倒自顾自理出一套逻辑来:“所以,你也不是灾星对不对?”
小孩儿的言外之意是,公殳也是宝贝。
这天底下哪个孩子不是娘亲的宝贝?
公殳没有说话,只是专注着继续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诶,有人跟着咱们。”小孩儿已经开始把公殳当自己人了,“他们估计是来抓你的。大京的坏人杀完王上和贵胄没找到你,怀疑王城中有人藏匿你,于是烧了城内的粮草,关闭城门,要挟大家一定要把你交出去。”
见公殳还是一言不发,小孩儿偏头看过来:“你会重建大镐吗?”
大镐已经不再了。
话到嘴边,公殳却说不下去。
公殳别过头去,小孩儿也打个转儿,站到另一边看着公殳的眼睛问:“你会为大家报仇吗?”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把大京那些坏蛋打得屁滚尿流的!”似乎已经预想到凯旋而归的王师,小孩儿脸上充满胜利的得意,“到时候,天底下再也没谁敢侵犯我们的领土,各地的王会派来使者,给我们送来米饭蔬菜,还能给我们送来吃不完的肉……啊,说不定还会送来质子!”
听到“质子”的那一刻,公殳心里五味杂陈,想:“如果两国来往,一定会有“质子”牺牲的话,那大镐也不必复国了。”
见公殳要离开,小孩儿追上去:“这就走了?”
公殳没说话。
小孩儿拦住公殳:“你不给家人立个碑吗?不然以后怕是找不到这里。”
公殳第一次“埋人”,的确没这方面经验。
“真的!”小孩儿见公殳一脸无知,倾囊相授道,“我哥说的,山川是会变化的。今天这座山在左边,明天可能中间就会长出一座山,你就不能说它在你左边了。河水也会离开它原来的位置,因为它会看腻那里的风景。所以,你得立个碑,方便之后回来看他们。”
公殳思忖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绕开小孩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向前。就这样,小孩儿跟着公殳又走到了城门口,一路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突然,公殳转身看着那个最多六七岁的孩子。说到底,公殳自己也是个孩子,但面对他公殳兀地生出无名的羡慕。
“回去吧。”公殳揉了揉小孩儿的发顶。
即使不知道去哪里。
小孩儿问:“你要去哪里?”
公殳侧目看向远方铺开的天光:“总之,不会丢下你们。”
“你要出城嘛?”小孩儿表现出着急,“出不去的,出去了也全是大京的坏人。”
“回去吧。”
一堵水墙将凑上来的小孩儿挡在外面,公殳眼尾扫过他破烂的草鞋,头也不回地走上女墙。
公殳从女墙往下看,王城边防外有个人牵着一头驴,早早等在了那儿。
那人作揖:“公子。”
公殳越下女墙,悄无声息地落地:“大京消息挺快啊!”
那人却说:“公子已经得道,就不再是凡尘中人。”
公殳认出对面那人,他是当年预言自己和大镐国命运的巫师。
巫师问:“公子何必再回来?”
再见故人,公殳不免失神:“不知道。”
“尘缘事尘缘了,公子何必执着?”巫师说着,牵过那头驴,“往前走吧,别回头了。”
公殳看着巫师手里的绳索说:“带我去见大京的王吧。”
巫师失笑:“都不问我为何如此?”
公殳摇头:“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今天的结局。”
“哎哟,”巫师往前走着,“都不给老头一个自我安慰的机会。”
起初,公殳并不太明白巫师说那些话的缘由,直到他到了大京的营帐内,见到了大京的王。
“孤等你很久了,公子恕。”大京的王见到公殳便说,“巫师说,孤在这里等着,就一定能够见到你。”
公殳站在昏暗的营帐内,平静地注视着那个狼虎一般高大的君王:“王上费那么多粮草和军士,围困大镐百姓,只是为了见我?”
“对于胜利的君王来说,放走败战的俘虏不是仁慈,是愚善。大镐的子民,孤一个也留不得,但他们能活至今,是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见到你。”
说话间,二十个彪悍大将冲进营帐,将公殳围起来。
大京的王擦着手里的青铜剑,露出狠厉的眼睛:“孤执意见你,是想知道追杀你那日,巫师为什么存心放走你?”
公殳坦言道:“既然如此,今天王上还放他去接我。”
对面摇头:“他需要一个机会,让我继续信任他,而你只是个契机。”
“怎样都好。”公殳一步上前,长矛的利刃就逼到大京王的咽喉,“我今天来,是来与王上做一笔交易的。”
“可笑,你和你那些相信七杀灭族的血亲一样可笑。他们以为自己忍辱负重十三年,有朝一日能吞了孤的大京。”大京的王嗤笑,“可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七杀灭族的预言,是孤更早藏在大镐的毒牙。”
“可恨么?你七杀的命格不过是宿敌的陷阱。”大京的王持剑站起身来,“被嫌恶一生的王孙,你早就一无所有,又能拿什么和我做交易?”
“你和你将士的性命。”
“嘭”地一声,营帐内的将士腾空而起,嘴里除了呜咽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手里的兵刃,连同大京王手里的青铜剑被虚空弹飞,栽进泥土地里。
而一切不过眨眼间。
“王上既然知道,放走败战的俘虏不是仁慈,是愚善。那应该也知道,没有獠牙的孤狼,不会挑衅草原上的雄鹰。”
银色的水带环绕着公殳,发出孱弱的冷光。大京的王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住,对上公殳阴影下冰冷的眸子,一退跌回王座上。
“只要我愿意,下一个进账的人只会看到大京王上的尸体。”
说话间下意识地偏头,公殳才感受到脖颈的伤口。伤口没切到要害,是刚才他夺走兵刃时,无意间划伤的。
热血滚烫,浸进衣领,但公殳并不在意,他持着“礼貌”的笑意问:“可以开始交易了吗?”
等公殳走出营帐,巫师还牵着驴子等在那里。
巫师看见公殳穿着大辣辣不合脚的布鞋,手上提着他自己的那双鞋,叫住了公殳问:“公子,心愿没了干净?”
公殳顿了顿,没有回应,继续往外走着。
巫师站在原地,看着公殳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转身走进大京的王帐里。
挑起的帘往昏暗里塞进一丝光亮,所有将士都屏住了呼吸。
“如巫师所说,他会来是求一城人的性命。”只听王座上的人恨恨道,“可你知道公子恕和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巫师放下帘子,帐内又是一片混沌。
大京王捡起插在地上的青铜刀,看着巫师:“他说他能随时回来取孤的性命。”
等公殳再次回到王城,已是傍晚时分。
昨晚跟着公殳的那个孩子坐在城墙根儿,看着被拉长的影子一步步靠近。
“还好你在这里。”
小孩儿应声抬头,迎着逆光看向那个身披晚霞的人:“公子去哪里了?”
公殳没说话,蹲身侧头看着小孩儿单薄粗布下,那双被冻得通红的脚。
那双脚蒙了灰,青灰色的皮肤上能看清一圈圈的纹路。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愈合后,还有厚重的茧疤。不知道哪里踩的脏水早就风干,在脚背上留下几层色彩不一的痕迹。
“你受伤了?”小孩儿下意识地伸手被公殳躲了过去。
四目相对下,小孩儿悻悻缩回手:“不好意思公子,我手脏!”
不知为什么,公殳觉得对方的话针扎似的。
他拿出藏在背后的布鞋:“穿上吧!”
那鞋子虽说沾满风尘,也比小孩儿现在脚上的草鞋来得适宜。
小孩儿那里见过这么细致精贵的物品,语调不自觉上扬:“送我的?”
结果,公殳“嗯”的尾调走了音。
一根削尖的箭矢从公殳的胸口穿过,飞溅的热血滋了小孩儿一脸。
身后是凌乱的脚步,撕破劲风的箭矢留下一片阴影。
公殳伸手捂住了小孩儿满是惊恐的眼睛,一堵水墙高高立起,阻挡了一次攻击。公殳趁机跑开,用不快不慢的步伐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箭矢上沾有狩猎会用的草药,连日没好好进食的公殳加上受伤,很快卸了力。
大京还没来得及收走抵住门的石器,只要公殳越过女墙,追杀他的人就跟不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公殳再次攀上女墙。只需要一步,他就能越过女墙,从此与大镐毫无瓜葛。可他没能逃离命运的魔爪,远处的红日和脚下的城邦,是他闭眼前最后的风景。
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湿哒哒的血衣,以及残破血衣下若隐若现的白骨。
“可惜你的肉身用不了了,我做主给你换了个肉身。”
许多人围在篝火边,看着戴面具的人转圈念经。
“你要换一个名字?”
被挑了筋刮了肉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公殳却没感受到疼痛。
“也是,你的名字不该是他们的恕辞。”
他看见越过火光停在他脚趾骨上的蝴蝶,看见那只蝴蝶为火光和黑烟吞灭。
“只要你愿意,你会是个全新的你。”
火光在他人的视线中拉扯变形,胡喜的诉说混在噼啪作响的木柴中,黑烟逐渐和魔气重合,漫天的黑雾刮灭了善感秘境最后一盏灯火。
杜汝舟被剥夺的五感逐渐清晰,又任凭悲痛将自己摧为废墟。
如今,杜汝舟身体上每一分加剧的苦痛,都是公殳遭受的苦难。然而,在经历了那样的搓磨后,杜汝舟从未在如今的公殳身上看到那些搓磨留下的痕迹。
“我天赋异禀,喝了口茶,就入道了!”
“我出生时命带七杀,所有人都想我死,就连我的阿娘也是。”
“是平平无奇。”
“但心魔就是放不下,就是抹不去。”
“心魔是一个人的地狱。”
当年,公殳说他是喝茶入道的时候,杜汝舟哪会想到那口茶的由来,没想到公殳和心魔是被困在阿娘亲手关上的那扇门后,更没想到阿佐阿佑口中的“阿树”会是公殳那悲戚的过往在梦魇里。
杜汝舟只能站在公殳的视角上,重复着他那几年的孤寂。那时候,杜汝舟才知道,他给她的,是他世界里不曾盛放的绚烂。
那样的温柔,描摹出一位跌落尘世的神明。
杜汝舟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时,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公殳。
她想抱抱那个在水边捂脸哭泣的公殳,她想抱抱那个面对阿娘甩门而去的公殳,她想抱抱那个毅然决然喝下毒茶的公殳,她也想抱抱那个被架在火上,被撕皮割肉的公殳。
她下定决心,至此之后,做他最虔诚的信徒。
对面,公殳似有所感,早早张开双臂等在那里。
黑暗里,二人仿佛走过了漫长的时空,紧紧相拥在一起。
哭死自己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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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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