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司又不是你杀的,你跑什么?”
梅子坪的山坳里,杜汝舟站在雨里想了很久,耳边愤怒的天雷响了很久。
怀疑种下,罪名成立。
杜汝舟当然可以和三七芍药唇枪舌战,她可以极力辩护,甚至和对方分出个输赢。即使,那不是占理就能分出的输赢。
而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等,自会有人奋不顾身地赶来。她可以一如既往蜷缩在他背后,等他澄清真相,她能很轻松惬意地洗清冤屈。
然后,陷入下次栽赃。
沉默,重复。
习以为常。
“你为什么不做掉他们?”
可笑的是,世人眼中十恶不赦的魔神,能忍受他人唾弃,却绝不能忍受他人用嫌恶的眼光去看待公殳。
目光寡毒。她不能接受公殳被世人指指点点,也不能原谅将公殳带入泥里的自己。
她觉得那样她会疯,会恨不得将自己碾入地狱。
“他们污蔑你,你何不干脆把罪名做实。”
可是,自私的疯也折磨着她。
就是下地狱,她也要月亮。
“杀掉他们!”
念头在数刻间争夺,杜汝舟还是不打算拖延时间等公殳来。她没有承认杀害棋司的罪名,她用陈平和公殳转移了三七芍药的注意力。
斩杀邪恶的剑就得像公殳那样亮洁,杜汝舟那些引导的话满足了世人对正义之士的幻象。说那些“一刀两断”的狠话时,杜汝舟甚至能想象之后那些人如何阳奉阴违,赞扬高歌公殳的舍生取义,心怀天下。
可这样就意味着,杜汝舟没有给自己的清白留余地。
事后,她还能再回公殳身边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自己想回去,但首先得让公殳消气。
杜汝舟都能想象,公殳无奈隐忍,咬牙切齿的生气模样。想到公殳的样子,她又莫名想笑。想到他,杜汝舟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她要离开避风港了,所以她举起了刀。就算是伪装,就算是逞强,她都觉得自己勇敢极了,坚定又潇洒。
“杀掉所有不肯臣服于你的生灵,这天下就是你的了!”
自从杜汝舟对上芍药他们,杜汝舟的脑子里就回响着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只有杜汝舟听得见,其他人都听不见。而杜汝舟顾着离开梅子坪,一直没空搭理那个声音。
“你可是魔神,现在这么狼狈就是为了那个要将你封入地狱的公殳?”
“你有毛病吧,挑拨离间得有点水平行不行?”杜汝舟一路跑下来早已精疲力竭,眼下疲惫地抬手结印,“你到底是谁?”
杜汝舟用魔血制造分身,而分身带着传送符朝四面八方跑开。
“我是谁?”那个声音冷笑一声,“明明是你唤我的,你居然问我是谁?”
“爱说不说!”
“……”
“不说拉倒!”
“长留!”
杜汝舟微愣,心想:“她竟然是器灵?我刚入道,灵力低微,怎么可能造出有器灵的兵器?”
感觉十里外有人追上来,杜汝舟没再沉思,立刻动身往前跑去。
见杜汝舟不说话,长留拼命喊:“我是长留!”
不搭理她的时间久了,长留又叨叨起来。
“你是天神,天下不敬你,就该罚!”
“无知的生灵竟妄图将你封入地狱,可笑,太可笑了!”
“要是众生都去无间地狱走一遭,就不会这么轻易叫嚷着让别人下地狱了!”
杜汝舟觉得这个器灵像夏天乱葬岗的苍蝇,扰得她耳朵疼。出于礼貌,杜汝舟还是在长留费了一番口舌后敷衍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不要装作不在意。他们无故冷眼看你,欺你辱你的时候,你不恨吗?”
“而那个你不惜包揽杀人罪名也要维护的人,不惜遭世人诟病也要保全的人。”
“那个你最爱的人,说要亲手封你入无间地狱的人。”
“你那么爱他,可他根本不爱你!”
在雨中疯跑的杜汝舟听到这句话忽地停下来。
“世间走一遭,别说天神了,就是再普通的生灵也会受辱受欺。而世上也不是只有欺辱和冷眼,也会有包容和理解。”
“比起阿烛,比起曹阳,比起陈平,我很幸运。而最幸运的是遇到了公殳,遇到了绣娘阿欢,遇到了爱我护我的家人。”
“没有他们,今天你说的这些屁话我就不带脑子的全信了!”
“你说他不爱我,”杜汝舟有些脱力,扶着树干滑下去,“我就算质疑天道无情,质疑世道不公,都不会质疑他对我的感情。”
“你不信?不信我俩赌一赌!”
“不要,我还小!”
“……”
“我劝你适可而止,不然我就自己跳地狱里面去。”
不知是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对方唾沫星子还在蓄力,那个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
耳边消停下来,杜汝舟依靠在树干上,手上的血干透了。
魔血放太多,手臂垂着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说:“他在神谕里到底看到了什么?毁掉封神榜?你说我不会一语成谶吧!”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杜汝舟咬破嘴皮念咒,感应着公殳身上的魔血。
知道公殳离自己千里之外,她呢喃着“还好”。
远方的红日,在阴沉的天色中如同烈火。
火光交错间,杜汝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火舌舔舐过他锋利的下颌,空洞的双眸视烈火为无物。
杜汝舟大声唤他,可喉间只能发出呜咽和模糊的呓语。
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中,回荡着陌生的声音。
“呀,小狐狸,你没事吧!”
一开始,杜汝舟无暇搭理那个声音。
而后,火光连同公殳消失在黑暗中,杜汝舟才有闲听清对方的言辞。
对方:“大耳朵狐狸?”
杜汝舟想:“大耳朵狐狸不是叫我吧?”
对方:“你没事吧大耳朵狐狸?”
杜汝舟:“大耳朵狐狸没事,我有事!”
杜汝舟虽然昏死过去,但神志尚且清醒。
“难道不是狐狸……”对方沉默片刻,重新喊道,“大耳朵狗狗?”
听着谁唤她狗,她在心中为小狗鸣不平:“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长这样能是狗?狗家十八祖宗知道我玷他们清誉,非扒我的皮,鞭我的尸不可?”
但杜汝舟也只能想想,因为她根本没力气睁眼醒过来。
糟心的是,梦里全是陈平和棋司的心魔。杜汝舟从一个梦魇中清醒,很快又进入下一个梦境。而更糟心的是,杜汝舟不是被梦魇里的魑魅魍魉吓醒的,而是被一群鸡坐醒的。
“你总算醒了!”长留在耳边咋闹,“你眼睛一闭睡了,我也得跟着睡!”
杜汝舟“呸”掉一嘴腥的鸡毛,从热情的鸡屁股下爬出来,刚刚遇上对面走出来的小兄弟。
对边那大嗓子道:“哎呀,狗神君,你总算醒了。”
杜汝舟被“骂”清醒了:“你才狗神君呢,你全家狗神君!”
下一刻,杜汝舟脑瓜嗡嗡:“你叫我什么?神君?”
那小兄弟嘿嘿两声:“那,狐狸神君?”
那人双瞳泛白,但行走坐卧却不像个眼瞎的。
长留:“他看不看得见啊?我感觉他是装瞎诶,赌不赌?”
杜汝舟捏诀“洗髓”,看到了姬之介身上的仙骨。
“你是神官?”
“哦,在下九霄雷部姬之介,”姬之介行礼,“见过神君。”
“杜汝舟。”杜汝舟行礼行一半,又因自己太礼貌了而站直身子,“我是魔神。”
结果,对方反倒一副“然后呢”的神情看着她。
“你,”杜汝舟清了清嗓子,“不怕我?”
姬之介愣了愣:“怕……”
杜汝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但这气儿没顺完,就又听对方说:“……怕我招待不周。”
杜汝舟:“……”
姬之介不好意思地问:“寒舍简陋,也就鸡窝的草垫是新的。”
杜汝舟:“……”
姬之介:“就是鸡吵了点儿。”
杜汝舟:“……”
姬之介:“不知道狗神君……啊,神君睡得可还好?”
长留嚷嚷:“还有脸问?居然让天神睡鸡窝,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弄他!”
杜汝舟眉头轻佻:“知道我是魔神,那你知道我要毁掉封神榜吗?”
“嗯,听说了。”姬之介抬头看了看天,“但我也没见过哪个神君泄露自个儿神谕不受天罚的!”
长留也是一惊:“对呀,你怎么没遭雷劈啊!”
杜汝舟瞳孔一颤,想:“忘了这茬儿了!”
“再说了,老天爷说什么做什么,我阻止得了?”姬之介耸了耸肩,“我虽封神,但明白蚍蜉撼树的道理。神君肉身不灭,我今天将你封印了,你明儿困醒了还得闹一番。想必公殳大人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想感化您,没曾想神君觉得大人那是欺骗你感情。”
“……”杜汝舟想,“好了,估计现在全天下都以为公殳被我糟蹋了。”
杜汝舟问:“我睡了多久?”
姬之介愣了愣,假作掐指:“十来日吧?”
长留奓毛似的:“十日?我眼睛一闭一睁就十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见杜汝舟不说话,姬之介做请:“神君莫要在外面站着,里面坐坐?”
杜汝舟:“你找到我了,就不去通风报信?”
长留:“对啊,他怎么没告诉别人?天啊,莫不是他对你意图不轨?”
姬之介眨巴眼问:“我现在去?”
杜汝舟想说“就没人找我?”,可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估计全天下都知道我要毁封神榜的事。没有了封神榜,九霄也不复存在,倚靠封神与天同寿的神官届时将应劫而死。眼下,九霄的人应该比世人更迫切才对。”
“那是因为神君是天神,而九霄本就听令于天神。”姬之介领着杜汝舟往屋子里走,“天神践行天道,三十二天和九霄,那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关系!”
姬之介的话,杜汝舟一个字也不信。
但她还是跟着姬之介往屋子里走,想看看对方到底要耍什么花样。扫了眼土屋,杜汝舟大概明白为什么姬之介会说鸡窝都比这儿干净舒坦。
空荡荡的土屋受潮严重,坑洼里还有新雨。说窗不是窗的口子投进来一束光,对着昏暗的房间来说,聊胜于无。
一张瘸了腿的木桌下,歪歪扭扭卡着木块儿。木桌中央,有一盏生锈的烛台,蜡泪上蒙了很厚的灰,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了。
“之介神官就住这儿?”
“这儿挺好的啊?”
姬之介找来块儿布擦了擦桌子又擦了擦凳子,才请杜汝舟坐下。
杜汝舟“哦”了一声:“之介神官是武神吧,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和平年代,武神那就是块砖儿,哪里需要往哪搬!”姬之介端着破破烂烂的土碗舀了水出来,放到杜汝舟跟前,“当然,主要是九霄现在人手不够!”
长留在耳边吼:“别喝啊,给你下药怎么办?”
杜汝舟接过水抿了一口。
水没有毒,但她也没再喝。
杜汝舟觉得奇怪,睡了这么久,她竟一点也不觉得口渴。
“那需要你们镇守的妖魔怎么办?”
姬之介耸了耸肩:“大荒时代天神的封印在那里阵着,如果那都镇不住,我们几百号神官杀过去也就是给人塞牙缝的。”
长留砸吧嘴:“这群神官怎么都跟抽了骨头似的,这么没志气呢?”
“现在我呢,就是除除恶,消消灾,赐赐福,感觉比搁哪儿守着有意义多了。”
“哪家老小生病了,当两天赤脚医,哪家牛羊跑了,顺路拽回去,哪里精怪打起来了,过去劝劝架。”
说着,姬之介从后背破烂包里拿出一卷轴,轻轻一抖。
那卷轴滚出去三四米,拖到地上。
“我看看啊,啧,这家老娘病了半年了,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还要去指点他家二郎到二十里外的城郊找份工,给他娘买药。”
“你看这啊,是要我给张家小儿子给隔壁村儿刘家六姑娘牵线。”
“啊呸,人六姑娘才八岁,牵你奶奶!”
“……”
杜汝舟问:“这些都是大家向你请的愿吗?”
“我一介武神,怎么会找我求这些。再说了,我在人间并不出名。”姬之介摆摆手,“不论他们是向哪个神官请的愿,都会记载在这个许愿录里。而愿望不违背法度自然,神官都尽力去帮他们实现。实现的愿望会化作功德,提升我们的修为。”
杜汝舟问:“坏人也帮吗?”
“许愿录设立之初就是,可以有被遗忘的神明,但不能有被辜负的德良。”姬之介一双白瞳忽地亮起来,“只要愿望不违背自然法度,我都能帮就帮!”
杜汝舟摇头道:“你这不是为了积功德帮坏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嘛!”
姬之介笑:“善恶终有果。虽为神官,但我不该是给他果的那个人。”
长留道:“他强词夺理,他文过饰非。还神官呢,分明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杜汝舟没想到长留一句话里能塞这么多四字,心想:“这丫头,肚子里居然还有点墨水!”
姬之介:“不然,神君以为天神为何隐退三十二天?”
杜汝舟追问:“如果有一天,连九霄都没了呢?”
姬之介反问:“如今没有三十二天众神,这世间法度因果就不流转了吗?”
随后,姬之介说着忙,“赶鸭子上架”似的和杜汝舟拜别。
好笑的是,怕杜汝舟不认识路似的,姬之介还给她指道封神台秘境。
“我怀疑你恨不得我立马毁了封神榜!”
“自从封神后我还没休沐过,神君若是闹一闹,我说不定还能偷几天懒?”
“……”
和姬之介道别后,杜汝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长留的声音在耳边嘶吼。
“你怎么这么放心就让他走了啊?要我就杀了他灭口!”
“不再查查他?放个傀儡跟跟看啊,要是他要下黑手呢?”
“赌不赌,他转头就把你的消息泄露出去了!”
“你别不说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另一边。
转眼,姬之介扛着“悬壶济世”的小旗,像往常一样在镇门口支个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要强求!走过路过算一算,诶那位大哥,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被叫住的男子头戴黑帷帽,黑纱下根本看不清容貌,又哪里来的印堂发黑。
他架着居高临下的气势走过来,冷声问:“没叫她看出破绽吧?”
姬之介今天被质疑声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言中大人,这可是公殳大人一手操办,还能露馅?”
言中耸了耸肩:“她那鼻子,就是个追踪公殳的符篆。”
姬之介不解:“公殳大人照顾十来日,为什么不让神君知道呢?”
言中:“你不能掐会算吗?你算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姬之介:“……”
言中认识公殳三千多年,那晚绝对是他见到的公殳最落寞的模样了。
在杜汝舟用魔血共振感应公殳位置后,公殳也同时抓住了杜汝舟的方位。为了立刻赶到杜汝舟身边,公殳凭一己之力在千里外开了一个阵门。
放她走的是公殳,不顾生死追上去的也是公殳。
言中看不清公殳打的算盘,可他知道公殳对杜汝舟的爱从不隐忍和克制。
他看着公殳把血吞回肚子里,忍痛跨过传送阵;看着公殳捧起湖里破碎的月亮般,将杜汝舟拥进怀里;看着公殳旁若无人地,在杜汝舟耳边唤她的名字;看着公殳那么爱干净的人,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襟。
滚落的雨珠划过公殳锋利的下颌,顺着没入衣领里。
蝴蝶暗纹也在这大雨中黯然失色。
“师父,魔血的反噬……”
“没事。”
公殳下意识捂住了杜汝舟的耳朵,又觉得自己很傻似的松开。
杜汝舟只是消耗过度,累晕过去,但公殳却从灵袋里拿出“十日丹”。
言中有些无奈:“师妹要是知道师父摁着她的头让她睡,醒来会闹脾气的。”
“她不会知道的。”
公殳施法让杜汝舟吃下了十日丹:“她需要休息好了再上路。”
“那边认了罪,又扬言毁封神榜,师父就这么放她离开?”言中想想都觉得杜汝舟今后的路坎坷无比,“要不然关回庭零,至少吃好喝好没烦恼。”
言中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知道一切都只能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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