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介神官,你说什么?”
杜汝舟有些不敢相信,三十二天极力维护的封神榜,九霄舍不掉的命根,他们竟要毁掉?
“古原神君和雪盟主将我送到公殳身边也好,助我避开郑三三也好,难道不是为了献祭么?”她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
姬之介斩钉截铁道:“不是。”
杜汝舟追问:“那古原神君可知,没了封神榜撑腰,多少神官会丧命于此?”
姬之介却说:“生,有千千万种生。毁掉封神榜也是生。是被封印于此数千位神君的生,也会是众生的生。”
“生?”杜汝舟质问说,“你说的生,顾头不顾尾。没有了封神榜,没有了九霄,谁来阻挡堕神入世?谁去庇佑后生生死?前人过错,飞来横祸,难道要众生自己抗么?”
“知道魔气入世会如何么?”姬之介没等杜汝舟回答,自顾自开口说,“会打乱世间气运,会给众生带去地震,水患,火灾,疫病,会让众生凭空生出贪嗔痴怨憎恶,会由一到百到万,会不得安宁,生灵涂炭。可二位大人知道,以前的魔气是如何消解的么?”
“所以,是什么?”杜汝舟看过无数典籍,的确没见过除自己以外能消解魔气的,“难不成是三十二天?”
“是……时间。”
杜汝舟闻声一顿。
她知道,姬之介意有所指地问必有其深意。可杜汝舟没想到给出答案的是公殳,更没想到答案会是时间。
曾经不以为意的答案,如今却举足轻重。
杜汝舟心头一厄,脑袋空空。恐惧从后背蔓延,扼住她的咽喉,叫她动弹不得。
“想要封神榜的魔气自我消解?”杜汝舟持住微颤的嗓音,自嘲地笑说,“古原神君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到头来,我好像有点多余。”
姬之介:“非也。我们需要神君的帮助。七百万年积压非一朝一夕能消解,更何况秘境大门再开,堕魔迟早冲出封神台。”
杜汝舟冷笑一声:“助你们找死啊?那可不行。毁我一世清誉。”
姬之介:“神君,我们不可能都活下来。”
闻言,杜汝舟唇齿翕张,到了嘴边的话有梗回去。
姬之介:“所以,在神吟结界筑成前,还望神君能拖住堕神。”
杜汝舟阅书无数,第一次听说有能困住魔气的术法:“神吟?”
姬之介:“神吟结界内的时间和空间,参照了无间地狱,能从某种程度上欺骗魔气。然而无间地狱是永恒的,神吟结界却会受时间磨损。”
杜汝舟:“如何造出神吟结界?”
“神力。”奉琴似乎从失去女媖的悲伤中暂时抽身,“要想结界覆盖整个封神台,那就需要足够多的神力。同时又要足够的神力去换足够的时间,让秘境的魔气自我消解,直到这七百万年的恩怨真正结束。”
杜汝舟自知神力不济,隐在公殳身后的半张脸沉下来。
微颤的睫毛下,藏着的是不甘。
奉琴在看到那样的眼神后,恍惚间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天神强悍如斯,可在历史的车轮前,也不过蚍蜉撼树。
旧生死簿的终结,已然拉开了众生为道的序幕。
公殳缓缓开口:“若我来呢?”
身后,杜汝舟好像早知他会这么说,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她却听见对面传来清冽的笑声。
姬之介摇头说:“就算巅峰时期的扶涯神君亲临封神台,也不过螳臂当车。而且,我若不告诉你们经法,您也无法献祭。”
姬之介顿了顿:“更何况,公殳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您不能死。”
·
祠堂里,元吉换了新茶回来,却发现院子里只有古原一人。
古原抬头看着天井上方的天空,神色自若。在元吉的印象里,古原似乎永远都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添上新茶,元吉坐到了古原旁边的位置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遗憾呐!明明,封神榜的开始不是个错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古原喝了口热茶,漱掉了牙缝里卡住的绿豆渣,然后咂嘴道:“众神逆天而为,妄图高于众生,又怎么不是个错误呢?”
元吉俩豆豆眼一突,急忙和着荒谬的神君撇清干系:“诶,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古原端着茶壶:“喝多了。”
面对谎话张口就来的古原,元吉暗自吹了下胡须:“既然决意毁掉封神榜,神君又何故支走公殳大人呢?”
见古原不说,元吉猜测说:“小魔神肉身不死不灭。难道神君是担心没了公殳大人,会制不住舟老板?”
还没展开想象,元吉甩甩头又自我否认道:“舟老板不像是没了公殳大人就要死要活的主儿……”
“……”古原拿起桌上的绿豆酥,“你可知,成就如今这个魔神的是什么?”
元吉思考时,虎耳朵扑扇了两下:“神君的意思是,公殳大人?”
古原咬了口绿豆酥,含糊不清地说:“是小魔神这十年遇到的所有人,看见的所有事,成就了今天的她。”
元吉更不解了:“既然是这十年岁月成就了舟老板,那和神君您支开公殳大人有什么关系?”
古原说:“倘若,小魔神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元吉一本正经地思考良久后,更疑惑了:“没听说舟老板记性不好呀!”
古原被绿豆酥噎住:“咳咳——”
元吉抬爪给古原添上茶水,带起一手毛:“公殳大人能明白您支走他的意图吗?”
古原吹掉茶杯上的虎毛:“就算他不明白,为了小魔神,他也不能命丧封神台。”
“神君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元吉将手中茶一饮而尽,“世上哪来那么多不能啊?公殳大人就是以一敌百,去了那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古原道:“他舍不得死。”
元吉冷哼一声:“九霄就舍得?”
此话一出,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因为选择毁掉封神榜,就是选择了牺牲掉整个九霄。
“你觉得,我选错了?”古原拿起茶壶给元吉添上茶水。
元吉有些尴尬,但还是直言道:“我只是觉得,九霄给出这样的提议时,神明不该是这样的选择。”
“不该……”古原轻酌茶水,低声呢喃,“但……。”
同时,茶杯从元吉指尖弹出,直飞祠堂大门的豁口。茶杯飞出去良久,却未闻茶杯落地的声响。
古原哈哈笑了两声,招手让元吉退下:“我赌赢了,你说是不是,月隐山?”
对面,一只苍白的手拉开祠堂大门。
“尘埃未定,胜负未分。”
元吉弹出去的茶杯,此时正卧在月隐山的掌中。
在见到月隐山的那刻,元吉不由得愣了神。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古原笑呵呵道:“认赌服输是个好习惯!”
元吉问:“什么赌局?”
小茶桌上还有茶杯留下的水印。月隐山走到茶桌跟前,就着水印将茶杯放回原处:“赌小魔神是否会毁掉封神榜。我赌的是。”
古原接话:“若我赢了,他要交出万方钥匙和隐山神教。若他赢了,日后隐山神教的人可自由出入‘通道’。”
“您说什么?”元吉觉得这赌局无比荒唐。
月隐禅道:“只是帮我教中人谋点福利,于你们当先阁并无损失。”
元吉见状就要发威,却被古原抬手制止了。
“元吉大人应该得到消息了吧。找不到我的真身,你们就无法真正的杀掉我。”月隐山轻笑一声,“古原神君这一千年可没闲着,绞尽脑汁想除掉的我,不也眼看着我这祸害留千年么?”
古原“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想杀你和赌约可没关系啊?我出了名的守诺。”
月隐山耸耸肩:“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古原神君为了这么个赌约,要牺牲掉整个九霄?”
古原双手一摊:“两者岂可同日而语哉?危难在即,我们等不起,也赌不起。”
月隐山问:“那古原神君是笃定,魔神大人定会助你了?”
古原却说:“事到如今,谁不是顺天而为?”
月隐山又问:“神君做此选择时,可曾问天?”
古原:“不曾。”
月隐山再问:“若此举并非天意呢?”
古原乐呵呵道:“事在人为。”
话音刚落,只听远方天雷滚滚。四四方方的祠堂里,供台上的烛火微动。
“天意?”月隐山冷冽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说完,月隐山又消失了。
·
杜汝舟:“既然需要那么多神力才能筑成神吟结界,那古原神君打算从哪儿弄这么多神力来?”
“抽仙骨,散神力。”
奉琴率先开口,替姬之介给出了答案。
公输愣了愣,已然猜到了古原的计划。一旁的杜汝舟也明白过来:“所以,现在是要用众神官的死,去换这么一个生么?”
姬之介反问:“神君想用自己去换?”
杜汝舟:“难道我就不是为此而生的么?”
姬之介却道:“以前或许是,但如今,绝对不是。”
杜汝舟:“今时往日有何不同?”
姬之介:“如今,天下大道,成不在您,败不在您。”
杜汝舟:“什么意思?”
姬之介:“这是雪盟主的原话。”
杜汝舟:“什么意思?”
姬之介:“神的时代终成过往。还望神君助我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天下大道,成不在您,败不在您——杜汝舟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天下因果不在她,成败也不在她。这世事宿命,会有众生同担。
杜汝舟宁愿相信那是自己的误解,可姬之介的话显然推翻了她无力的自证,随之而来的是锥心之痛。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又要我不愧疚,不自责?”
她嗓音沙哑,喉头哽着口气:“这样做,还不如拿我去换一世太平。”
“神君愿意,”说着,姬之介下巴微微偏向对面的奉琴,“可封神榜下的神君们愿意么?要为延续封神榜承担代价的众生愿意么?那样的太平,是镜花水月。那样的煎熬,于众生不公。”
杜汝舟第一次以神明审视自己,发现自己虽为神明,却救不了任何人。
她愣在原地,感觉天地弃她如敝履,一时无所适从。
“这是三十二天的决定?”公殳问。
姬之介摇头:“三十二天相信神谕。我们九霄相信自己。神谕里,魔神是灾难和因果,可九霄不想让剑柄脱离掌心。”
杜汝舟鼻尖一红:“毁灭封神榜是九霄的意思?”
奉琴耸耸肩道:“我也很意外。”
“毕竟是求死,还是有几个不愿的。”姬之介讪笑说,“当然,还有些神官并不知此事。”
杜汝舟:“提灯?”
姬之介:“是的。毕竟没了封神榜,没了永生,他们也还能走很远。而我们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而并非等天意。”
“三十二天没有阻止你们么?”公殳追问。
“封神榜的毁灭已是必然,他们又怎会在乎是谁造成的果呢?”姬之介说,“雪盟主或许猜到了汝舟神君的心思,所以打算将您关一阵子的。哪曾想,奉琴神君会让她入局。”
奉琴调侃道:“你也没和我通气啊!”
姬之介笑道:“古原神君也没说有内应啊!”
公殳道:“所以一开始,你们就计划牺牲整个九霄去换神吟结界。”
“有改变就有牺牲。这个道理公殳大人五千年前就该明白的。”姬之介说,“三千年的时间,或许不够九霄众神官消解真相。但眼下看来,三千年,鼓足了我们毁掉封神榜的决心。”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说着,杜汝舟就要转身离开。可刚一转身,她就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嚓——
杜汝舟循声望去。
封神榜上,一个散着金光的名字如琉璃般破碎。紧接着,封神榜如同被雨水敲打的湖面。上百个名字一个个名字,终化作一掊星辰。
星辰入土,分不清我你。
“汝舟神君,”支撑姬之介残识的荧光也开始随风飘散,“愿您安康。”
杜汝舟再回头时,姬之介的残识已不再原地。
与此同时,封神榜四周风沙渐停,空气也变得澄明。天堑边上,成串的金色字符拔地而起,窜入天际。
奉琴看着对面垒起的结界,唏嘘道:“封神榜饶是杀鸡取卵的‘神作’,也逃不过自食其果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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