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红珠为中心，风暴接天连地。
黑雾里，痛苦的嘶吼和凄厉的哀鸣此起彼伏，骇人的光芒伴随雷鸣的低吼。奉琴领着杜汝舟他们走出去二十公里，才能见到飓风的全貌。
翻飞的水蝶将三人包在其中。外来的魔气因此无法靠近。
越过一座小丘后，杜汝舟顺势往后看去。无数魔气从她的身后飞出，朝圣似的，不约而同朝风暴中心而去。
“在想什么？”
公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杜汝舟道：“我只是在想啊，原来，不论是人，是妖精，还是天神，贪嗔痴都是一样的。”
神也软弱，挣扎，遗憾。
神也作茧自缚，神也画地为牢。
神也脱不下一身舍得，神也放不了一念嗔痴。
想当年，魔神临世的神谕出现，三十二天如临大敌。今日，当奉琴真正目睹了那个会毁天灭地的魔神后，他觉得自己无知得可笑：“若三十二天众神有幸知晓您今日这番话，恐是汗颜无地！”
杜汝舟：“神君说笑了。封神榜毁灭，几千九霄神官将会殒命，一同陷入水生火热的还有世间众生。对不知道封神榜存续秘密的天神来说，比起相信魔神‘一身正气’，还是神谕的三言两语更靠谱。”
所以，如今的杜汝舟不敢想象，如果十年前封神台秘境万条性命真为她所害，她会会以怎样的面目再次走到封神台来。
“就算真如奉琴神君所说，他们见识了我现在的模样，也最多松口气。”杜汝舟玩笑道，“毕竟，我怕是天上地下最‘值价’的窝囊废了。”
魔神若真“废”了，任人宰割，那对封神榜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魔神肉身不死。如果三十二天“行骗”得手，杜汝舟将成为封神榜历代祭品里的极品。
因为耐用！
“非也。”
奉琴大可歌功颂德，附和杜汝舟两句，但他没有。他看不透杜汝舟，也不知她是不是装傻充愣，知而不言。
但如果杜汝舟并没有想到那一层呢？如果她真单纯的“废”，废得“单纯”呢？
都走到这儿了，奉琴不想把蜜罐子扣杜汝舟脸上，也不希望她被“卖了”还缝补三十二天的遮羞布。
“神谕降临时，恰逢胡喜神君毁掉旧生死簿。生死簿毁，再无轮回。因此，三十二天失去了对新生死簿的掌控权。”
“而封神榜的毁灭意味着‘天神践行天道，众仙监管气运’将成为过往，意味着封神榜上的神官将被剥去仙骨，死的死，伤的伤，意味着千千万万年，来之不易的一切化作尘埃。”
“封神榜的毁灭同时意味着，三十二天神权的削弱。”
杜汝舟一边腹诽自己没那么大“志向”，一边赞叹奉琴扯自家肚兜的能耐：“哇——”
公殳看出杜汝舟的敷衍，随便找了口锅岔开话题道：“看来是胡喜神君连累魔神了。”
杜汝舟“啧啧”调侃道：“小心胡喜神君梦里逮你。”
公殳耸耸肩，一点也不害怕，毕竟胡喜老人家早凉透了……
而另一边，奉琴却深陷在另一种情绪里。他以为杜汝舟是真不知其中争斗，为此抹泪两把：“大人不理解，是因为大人不屑于争夺神权。”
杜汝舟道：“众神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众神官的生死么？没了众神官，那些修道的，求神拜佛的，何去何从？这世事的众生又有谁来护佑？”
奉琴：“那时，我没有大人这番眼界。我想，最坏也莫过于魔神自立门户。三十二天的九霄都能和妖神的当先阁同治，魔神的又有何不可？”
公殳：“最简单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
“是啊。如今当先阁的长治久安，是用妖神用命换来的。”奉琴顿了顿，“可是，就算不是为了神权，魔神降世的那天，古原和探雪都应讨伐那个注定‘十恶不赦’的魔神。摆在二位神君的选择无外乎两种。一是在魔神无反抗力时将她封入无间地狱，一是等到时机成熟，把魔神献给封神榜下，去换封神榜万世无虞。”
“至少不是第一种。”
公殳弱弱替古原和探雪辩解。
毕竟他到俗山“偶遇”杜汝舟的姻缘线，说到底还是探古二位牵的。而且成亲时，二位神君虽然人没到位，但份子钱到位了。
杜汝舟心领神会，刚想续上这人情世故，就听对面奉琴说：“谁知道他们隐匿魔神踪迹是不是为第二选择铺路呢？”
说到这里，奉琴轻笑一声，“毕竟，连公殳大人都来了。”
魔神降世时将魔神封入地狱，对探雪和古原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在此之后，他们必须面对封神榜毁灭的危机。所以，等魔神长到足够强大后，抢在魔神毁灭封神榜前，让魔神献祭封神榜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杜汝舟疑惑道：“公殳在不在这里有何关系？”
奉琴：“在我的神谕里，公殳大人不曾出现。”
公殳：“奉琴神君，神谕并非一定会成真。”
奉琴：“这话我应当对公殳大人说才是。”
杜汝舟听出奉琴的画外音，目光不自觉地追上公殳。在梅子坪时，月隐山就和杜汝舟说，公殳因泄露神谕受到了天罚。杜汝舟一直没询问公殳神谕的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隐隐感觉，公殳的神谕会和自己有关。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杜汝舟还没反应过来，快半步的公殳说着，忽地侧身看过来，眼尾荡开笑意。杜汝舟心脏兀地漏了一拍，身下步伐不自觉地跟上去，和公殳并排着。
“是啊，天算不如人算。”杜汝舟道，“老天爷没想到公殳会来，也没算到我会心甘情愿献祭。”
奉琴摇头说：“可是以魔神大人现在的力量，别说延续神力，连封印堕神都困难。”
杜汝舟曾想将自己养得“废物”些。她一度以为，当谁都能踩她两脚时，世人会对魔神改观。可如今当她真“无用”时，杜汝舟恨不得揠苗助长，一口气吞了身后的魔气。
“就算真有人想献祭魔神大人，也不过缘木求鱼。” 奉琴说，“因为事到如今，不管他们选择了哪边，都没有时间了。”
“时间？”杜汝舟愣住，“所以，雪盟主献祭封神榜，是为了挤出更多时间让我能够献祭封神榜么？”
“可是，继承来的神格没有资格献祭封神榜。”公殳说，“除非，这种说法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继承的神格，被视为残缺的神格。探雪如此，公殳和关扶涯亦是如此。而器灵的神格也承于天神，没有献祭封神榜的资格。如果，探雪能献封神榜，那就说明献祭封神榜的规则或许只是传说。
“古往今来，公殳大人并非第一个对此表示怀疑的。”奉琴边走边道，“早先，有一位神君犯错被罚，献祭了封神榜。他的挚友得知此事后，罔顾封神榜规则，决心同神君同去。可挚友并非天生天神，注定无法献祭。数次献祭失败后，挚友仍固执地以为封神榜不收他，是因为自己的神格乃弑神而来。为了印证这一想法，他抓来一批继承神格的小神君，逼他们献祭封神榜，仍无人献祭成功。”
杜汝舟问：“他抓天神，三十二天没阻止？”
奉琴道：“打不过。”
杜汝舟：“……”
公殳：“……”
“话说回来。如今这世上，除了我和古原神君，无人能献祭封神榜。”杜汝舟道，“那他们为何说要献祭的是雪盟主，而不是古原神君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这个，你们可以问问他。”
说着，奉琴停下脚步，朝东望去。杜汝舟和公殳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在滚滚的黑云间，一束光芒穿云而过。
光的方向，就是封神榜了。
上次造访封神台秘境，杜汝舟心无波澜。如今，她才感受到封神榜的磅礴气势。嘶吼的风沙一点点被隔绝在外，恍惚间杜汝舟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公殳问：“谁在那儿？”
奉琴道：“姬之介。”
·
“善恶终有果。虽为神官，但我不该是给他果的那个人。”
“如今没有三十二天众神，这世间法度因果就不流转了吗？”
“自从封神后我还没休沐过，神君若是闹一闹，我说不定还能偷几天懒……”
昨日对话言犹在耳。
杜汝舟眼前晃过那个叫自己“大耳朵狗狗”的神官。
“那些话根本不是之介神官随口说的，他就是说给我听的。”杜汝舟恍然大悟，想，“所以，不是公殳找他帮忙，而是他一直就等在那里。他是为了见我。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我。可是为什么……”
若杜汝舟真如神谕所说，会罔顾众神官的性命，毁掉封神榜，置众生于不顾，那当初姬之介的善意将无处安放。
而这一切的疑惑，只能在见到奉琴后才能揭晓。
杜汝舟和公殳跟随奉琴逆风而行。一行人走到封神榜下，才觉风沙渐小。引入眼帘的，除了通天金光的封神榜，还有百步外一道看不见来处的天堑。
距离她上次造访封神台秘境不过四五月，有谁能在封神台里生撕开这么道口子？
注意到这一点的，同样还有公殳。不待杜汝舟有所行动，水蝶从公殳袖中翩翩而出，往天堑而去。
杜汝舟收回目光，问奉琴：“之介神官呢？”
奉琴手提残破宫灯，往天堑的方向指去：“就在那里。”
适时，公殳也从天堑里感知到了姬之介的灵力：“虽然我能感知到之介神官的灵力，可我却无法感知到他的气息。”
闻言，杜汝舟也明白过来——姬之介死了。
那个想偷懒的神官，到底没选择躲开。
“也是。”她想，“来这儿的天神都得脱层皮，更别说他一小小神官了。”
“大人不可能再探知到他的气息了。”奉琴道，“姬之介死了。他散了一身神力，在秘境大门前劈出一道天堑。”
公殳闻言微微讶异：“这里可不是普通秘境。”
杜汝舟瞠目道：“他一小小神官，如何能在这秘境里生撕出一道口子来？”
奉琴道：“姬之介从古原那儿获得神力，才有了机会在秘境里劈开天堑。”
杜汝舟：“难怪在梅子坪时，古原神君会被陈平拿捏。”
公殳：“可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奉琴淡淡道，“我只知道，天堑会是一切的终结，也会是后来者的开始。而你们的疑问，会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杜汝舟：“之介神官？”
奉琴微微侧头，问：“公殳大人，可否助吾一臂之力？”
公殳：“好。”
话音刚落，远处一堕神从天而降，掀起百丈高的魔气。魔气遮天蔽日，朝着公殳他们滚滚而来。狂风似乎要将一切撕裂，疯狂咆哮嘶吼。而奉琴身上的金色锁链和翠色腰牌，也在这狂风中跌撞出声响。
公殳见状，双手结印。
银色水符倏地直冲九霄，又浩浩荡荡朝四周铺开，最终将杜汝舟等人环在中间。适时，一波浪潮般的魔气带着浓烈的焦味儿，没过结界。除了结界字符散发的微弱光亮，杜汝舟什么都看不清。
而后，几只水蝶从公殳袖中飞出，堪堪能照亮几人的轮廓。
公殳握住杜汝舟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水蝶从奉琴跟前飞过时，奉琴微微仰起下巴，寻着水蝶的方向去。一时间，那张晕开的面皮上，让人生出他有眼睛的感觉。
彼时，本就昏暗的四周回荡着呢喃声。
欻——
奉琴手中的宫灯，忽地亮了。烛火在大风中挺拔着身姿，照亮了方寸之地。恍惚间，奉琴微微松了口气。
没一会儿，天堑的方向飘来一两点萤火。明灭间，仿佛老妪病榻前孱弱的呼吸声。再一会儿，愈来愈多萤火攀上崖壁，稀稀拉拉悬于虚空，攒出姬之介的神形。
当杜汝舟想从光影间拼凑出记忆中的姬之介时，视野里的灯忽然灭了。
凭水蝶的光晕，杜汝舟抬眸看向奉琴。
不知什么时候，奉琴手中的宫灯已经消失了。因为奉琴现在的力量太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找到更多残识了。
“奉琴神君……”杜汝舟出声，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奉琴手上还维持着握紧宫灯的模样。
“他的使命完成了。”
对面，萤火聚成的身影出声道。
奉琴紧了紧空空的掌心，却迟迟不愿放下双臂：“女媖并非完成使命的器灵……吾将他视作挚友。”
女媖没能修成人形，一直保持着宫灯的形态陪伴奉琴左右。对奉琴来说，女媖能否与他交流，是否修成人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需要女媖时，女媖一直陪伴左右。
而他手握宫灯，仿佛能抓牢什么似的。
这一握，于奉琴而言，承载了太多。
“节哀！”姬之介的生意从虚空传来，听上去也满是疲惫，“公殳大人，神君，多亏奉琴神君，我们才能再见。二位既然都走到了这里，想必有很多疑问，但咱们长话短说。神君，我们需要您的力量，助我们毁掉封神榜。”
杜汝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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