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碳愣了下，很快意识到这个人才是尘十一始终不愿过多提及生前的原因，正想劝他别说了，到这就好了，眼前人却先他一步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他后面带我回了他的住所，他住的地方不是很大，但是很暖，他家里到处都是书籍，他告诉我他准备进京赶考，今晚读的比较晚刚好听到我呼救就出来了，让我不用太有负罪感。”
他陪着尘十一埋葬了他的妹妹，然后给他们安排了睡的地方，那人没有告诉尘十一他的名字，因为他认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在能力范围内顺手帮了他们一把，将来也注定是会分道扬镳的，没必要多留个羁绊。
尘十一顺了他的意没有多问，却自觉担负了替他打扫屋子的活，书生出门的时候，他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对方身后的不远处，原因无他，他担心对方会被那些乞儿报复，时刻警惕着充当护卫的角色。
幸运的是那些乞儿只是饿昏了并没有真正伤人的念头，尘十一提防的事没有发生，却因为跟着书生意外发现对方是个普天下难见的善人。有人有难他总是会伸手帮一把，遇到可怜的乞儿会给人分点吃的，有不识字的人想给外出的游子寄信他也会帮人写信，总之不管是大大小小的事，能帮的他都帮，也从未收取过什么报酬。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举手之劳，如果真收了什么酬劳就好像自己是为了图利一样，那就违背他的本心了。
彼时的尘十一看着那样的书生，心里大逆不道地想要是皇帝是这样的人，他应该就不会早早的丧父丧母吧。
可惜投胎是个技术活，书生没有那个命，他只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他想站的更高，帮助更多人。
书生进京的时候尘十一没有跟过去，他年龄小，还要照顾弟弟，只能目送对方坐的马车越行越远，他站在原地停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辆马车渐渐成为一个小点后再也消失不见。
书生临走前给他介绍给人做了伙计，主人家是受过书生不少帮助的，因而在对方罕见地寻求帮助时想也没想答应了，并许诺会照顾他到书生回来。
尘十一就这样在给别人干杂活的日子里等待书生回来，一月又一月，他的弟弟在这期间染了重病，一睡不醒。
尘十一在短短几个月内葬送了自己唯二的亲人，跪在木牌前，他麻木地想，自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呢。
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了，或许，只要再见书生一面他就可以去找亲人团聚了。
他只想再最后见见自己的恩人。一面就好，为此，他还特意去之前歇脚过的佛祖那许愿，愿书生取得状元，风光归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寺庙实在是太过破败了，还是他给的贡品算不上好，佛祖不愿意在这里待也没有听到他的愿望。
尘十一没有等到书生，去追问那些放榜日特意去看榜的人时也没听到书生的名字。
他以为书生是落了榜，心灰意冷下没再回来，在京城落脚准备再考一次。
尘十一觉得想在京城落脚是很难的，所以他准备收拾自己的行囊去找书生，把这些天攒的工钱送给书生，助他在京城能过些好的日子，却没曾想在那日晚上，听到主人家一直叹息，嘴里念叨着“善人”什么的。
尘十一知道他们说的善人指的是书生，因为书生未告诉任何人他的名字，大家称呼他也都是那位善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第一次偷听了主人家的对话，然后便听到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书生死了，尸体在河流上漂流了许久才被人发现打捞起，死因疑似失足落水。
有好心人找人辨认了尸体，同书生一道的考生认出了他，正好那考生是和书生同乡的，书生的善名在外，有大户人家闻言怜惜他的下场，替书生办了丧，并派了人将其遗体运回故乡安葬。
于是尘十一见到书生的最后一面就真的是最后一面了，但阴阳两隔的却并不是他。
下葬时很多人都来了，来的都是或多或少受过书生帮助的人，大家眼里都有泪花。
尘十一这个埋葬了自己所有亲人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人哭得最为凄惨，他本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离别，应该早已看淡了生死，却还是在得知书生死讯的那天晚上抹了一晚上止不住的泪，更是在最后看到遗体的那一天哭到脱力。
天色渐晚大家纷纷离去时，他还跪在那片土地上，身下的泥土早已被他的泪水浸得湿润，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碎石土，他攥得十分用力，仿佛要让这样的痛伴随着眼泪死死刻在记忆里。
等他终于松开手的时候，手心已经鲜血一片，他对着书生的坟墓深深磕了几个响头后拖着疲软的身子站了起来。
在那个时候，这个心存死意的小少年终于知道了书生的名字，同时，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打算去赴死了。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书生是会水的。
故事到这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时针也转到了九点。
云萤给他们的地址是她在郊区买的一处小公寓，因为她的大部分宝贝都聚集在这了。
当时她说，之所以选那么远的地方是因为地方偏僻点不容易被抄家，不过很快就被余回拆台，说她明明是因为这样可以给客户神秘感觉得她很厉害才这么选的。
那会如果不是季碳帮忙拦着，余回早被在褚卫怂恿下的云萤砍成臊子了。
尘十一跟在季碳身后下了车，在进门的那一小段时间，他终于道完了故事的尾声:
“后来我一直在找关于书生死亡的线索，发现他果然是被人所害，
因为他意外听见了考官跟达官贵人的孩子透题，他认为这对于其他寒窗苦读的人是不公平的，于是他上前理论，在争执之下被人推下河，又被石头活活砸死。”
“——这是那考官临死前跟我亲口承认的。”尘十一笑着，以这种方式告诉了季碳他无法投胎的原因。
季碳不知为何听得心头一颤，他抿紧了唇，唇线几乎紧绷成了一条直线，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结尾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静了许久过后，他突然问道:“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
尘十一在他话音一落便不加思考地答道，季碳忽然发觉对方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亮得吓人。
“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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