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徐州,行至淮安府境,河道一转,汇入南北通衢的运河。水面豁然开阔,一改黄河段的浊浪汹涌,转而碧波平铺。漕舟商舶往来如织,白帆片片,缀于清波之上,映着天光云影。
越往南行,景致越柔美。水是软的,风是软的,往来画舫上女子的言语笑貌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
到了扬州府,船停在此处补给。甘甜与甄氏一路晕船,吃不下饭也睡不安稳,早被折腾得没了力气。船刚泊稳,甘睿便提议下船寻家茶肆歇脚,可甘甜实在提不起劲,只愿待在舱内。甘睿无奈,叮嘱周妈妈好生照看她,便牵着甄氏,带了几个丫鬟小厮上岸去了。
舱内静悄悄的,甘甜歪在软榻上,小脸煞白,原本圆润的下巴尖了许多,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大。周妈妈坐在一旁,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腰肢,纤细得盈盈一握,她心疼地叹道:“我可怜的姐儿,这一路竟瘦成了这副模样。先前为你备下的婚服,如今怕是穿进去,人都要在里面晃荡了。”
甘甜抬手也拢了拢自己的腰身,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是清减了些。不过,听闻南方的女儿家个个身段纤细,瘦些也好,倒省得再适应了。”
“我的姐儿,怎样都是好看的。”周妈妈将她微凉的手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等安顿下来,妈妈就给你做你最馋的牛肉泡馍。南边的饮□□细,却不当饱,吃上两顿家乡饭,这肉儿便长回来了。”
周妈妈是甘甜的奶娘,自己的女儿早年夭折,便将甘甜视如己出。此番甘甜远嫁苏州,她作为陪嫁跟了来。有周妈妈陪在女儿身边,甘夫人也放心。
“小姐,码头好热闹,快出来瞧瞧!” 珍儿、宝儿欢跑进来。
周妈妈也劝:“出去透透气吧。”
甘甜被两人一左一右搀着,走到船头。已是十月的天,北地已有了初冬的寒意,他们走时都穿着袄子带着手炉,可江南却是好天气,碧空万里,暖风里裹着水汽。
她深深吸了口气,眯起眼眸望向两岸,白墙黛瓦密密地挨着,沿着河道鳞次栉比地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整座城仿佛浮在水上,河道纵横交错,将街巷切割成玲珑的片段。水面上拱桥如月,一座连着一座,桥洞下乌篷小船悠悠荡过,橹声咿呀,在水面划开细碎的波纹。
有两三个扎着小揪揪的孩童挎着竹篮凑到船边,篮中金桂扎成小束,香得钻鼻;红柿、蜜橘堆在篮里,鲜活得晃眼。
甘甜吩咐:“买些桂花和果子。”手又指着不远处:“再去那热摊子上称点烤红薯、炒板栗。”
“我去!” 宝儿脆生生应着,麻利跳上岸,朝着摊子快步走了。
她漫无目的地倚在船头,目光懒懒扫过水面,瞥见对岸一扇半开的雕花窗牖内,绯衣女子正踮着脚尖,与男子缠绵亲吻。她别过脸,转身回了船舱。
新折的桂花插在床头的青瓷瓶里,甜香细细。甘甜净了手,拈起小半块蜜黄的红薯慢慢吃了,又尝了颗板栗,觉得干涩,便搁下了。一盏热茶入喉,暖意漫上来,人也跟着乏了。她遣了周妈妈和丫鬟自去歇息,打算独自躺下歇个晌。
撩开床帏纱帘的刹那,甘甜瞳孔骤然收缩,一声惊叫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未及出声,一只冰冷的手已死死捂住了她的唇。紧接着,更凉的短刃贴上脖颈,寒气直透肌理。
“别出声,”压低的男声带着急促的喘息,“让他们立刻开船。”
甘甜浑身僵直,颤声道:“船家…去补给了,还未回来。”
话音方落,舱外便传来哥哥甘睿清亮的声音:“小甜儿,快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颈间的利刃猛地收紧。未及反应,那男子已挟着她一同敏捷地翻入床榻内侧。锦被落下,将二人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甘甜只得面朝外,用浓重睡意模糊应道:“哥哥,晚些再看罢,我困得睁不开眼了。”
被褥下,刀尖又逼近半分,甘甜会意,又扬声道:“哥哥,船家可回来了?若是齐备了,就快些启程罢,莫误了时辰。”
“刚瞧见已上船了,这就走,这就走,你安心睡罢!”
很快,船身轻轻一晃,窗外景致开始缓缓后退。甘甜坐起身,那男子也随之坐起,警惕地掀起窗帘一角,只漏一只眼,见追兵已被远远甩在岸上,手中短刃这才略松了三分,却仍保持着随时可出击的姿态。
甘甜趁机打量这不速之客——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虽一身粗布衣衫,但面容白皙,手指纤细,长相可以用俊美来形容,眉眼间竟还有种难以言喻的贵气与凌厉,绝非常人。
此人应当只为躲避追捕,并非真要取她性命。
“你受伤了?”甘甜轻声问。
男子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甘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天生嗅觉灵敏,闻到了血腥气。”说着便要起身。
“别动!”男子低喝,刀刃再次逼近。
甘甜指向舱内一角立着的柜子:“那里面有金疮药和干净绷带,你要不要?”
男子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冷声道:“你坐着,我去拿。若敢耍花样,我保证在他们冲进来之前,先送你去见阎王。”
甘甜轻轻摇头:“我不喊人。”
男子迅速下床,利落地将舱门从内闩上,打开柜子,果然很快找到了药物。他将东西放到床边案几上,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甘甜别过脸去,余光却仍瞥见他左腹处缠着的布条已被鲜血洇湿了一片,似是旧伤崩裂。
他自行处理伤口的手法显然十分生疏,笨拙地折腾了几下,反而让血渗出更多。
烦躁地啧了一声,他看向甘甜:“你来。”
甘甜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哪里会这个?你瞧我这样子,也不像是会伺候伤口的。”
男子沉声命令:“别磨蹭,快点!”
甘甜无奈,只得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挪到床沿。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替他解开染血的旧布条,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取来干净帕子将伤口四周的血迹擦拭干净,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他紧实的腰腹肌肤,甘甜只觉得耳根烫得厉害,屏住呼吸,将药粉仔细洒在伤处,再用干净的白布一圈圈缠绕过去。好不容易包扎完,又下意识打了个平日里系香囊常用的蝴蝶结。
“好了。”她立刻缩回手,如释重负。
男子瞥了一眼那个略显突兀的蝴蝶结,未置一词,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随即,他竟又翻身躺回了床榻内侧。
“你这样乱动,伤口一会儿又要渗血了。”甘甜说完方觉不妥,忙道,“你…你怎么又上去了?你还不走?”
男子斜睨她一眼:“走?走去哪儿?”
甘甜语塞:“可你也不能一直睡在我榻上啊!”
男子合上眼:“不然呢?这条船上,就数你甘大小姐身份最尊贵。只有紧跟着你,我才能活命。我不跟着你,跟着谁?”他虽然闭着眼,但紧握的短刃和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放松警惕,失血和疼痛显然在消耗他的体力。
甘甜反驳:“你说得轻巧,我哥哥嫂嫂、妈妈丫鬟们进进出出,我如何能凭空藏住你一个大活人?你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男子只微微掀开眼皮,觑了眼她:“那是你的事。若想你我都能平安无事,就自己想法子。”
甘甜咬咬牙:“你想活命,光靠躲和威胁我是不够的,你需要配合我。”
“嗯,”男子仍闭着眼:“你说。”
“我正好晕船得厉害。”甘甜思路清晰地快速说道,“我可以告诉他们,这几日需要绝对静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将饮食起居缩到最小范围,只让丫鬟定时送些吃食到门口,尽量屏退旁人。但如果我的丫鬟或哥哥嫂嫂来了,你只需藏好,别出来吓着他们。我保证不会出卖你,你也不必时刻拿着刀抵着我。”
男子闻言,睁眼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在权衡,最终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甘甜心下稍安,继续道:“我会让周妈妈去取我常用的安神香点着,那香气浓郁,可以掩盖你伤口的血腥气。”
男子点头:“依你所言。只要你保证我平安在苏州府下船,日后我定有重谢。”
甘甜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我不需要你的重谢。但你需答应我,不可伤我及我家人性命。否则,只会两败俱伤。”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咕咕”声响起。甘甜下意识地看向男子,只见他尴尬地抵拳咳了一声,偏过头去:“……嗯,我都答应你。现在,弄些吃的来吧,我饿了。”
“我去给你拿,哥哥嫂嫂方才下船,想必买了不少吃食。”甘甜说着,转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胳膊猛地被一股力道拽住,她惊得向后一退,脊背抵住舱壁,警惕地瞪着他:“你做什么?”
男子眸光锐利:“你说呢?我就这样放你出去?”
“你方才不是答应信任我了吗?”甘甜试图挣开。
“可我没允你离开这间屋子半步。”男子手指如铁钳,未有丝毫松动,“吃食,命人送来即可。”
甘甜蹙眉:“我亲自出去,正是怕人多眼杂,反而露了痕迹。”见男子毫无松口之意,她只得妥协:“好,你藏好,我这就唤人送吃食来。”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到了晚上,珍儿和宝儿抬来浴桶,预备如常伺候甘甜沐浴,却被她出声拦下:“今日身上不大爽利,怕着了风寒,打盆温水来,我简单擦洗便好。”
两个丫鬟不疑有他,一番细心关切后,端来热水伺候她净了手脸,方才退下。
舱内重归寂静。甘甜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拆卸发簪。
那男子在榻上瞧她,身姿玲珑,乌发及腰,肤白如雪,倒也是个美人。
甘甜从镜中与他对视,怒瞪一眼,谁知那人非但不收敛,反而挑眉回了个戏谑的眼神。她索性不再理会,执起玉梳将长发细细理顺,又利落地挽了一个低低的发髻。
“睡觉还挽着头发?”
甘甜置若罔闻,只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你打算就这样坐一夜?”男子再次开口。
见她依旧不语,男子带着警告:“别逼我真动手将你请上来。”
甘甜胸口微微起伏,强自压下心头火气,起身走至床榻边。那男子已自行翻向里侧,她便沿着最外侧的边沿,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下,背对他。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又是持刀相胁的陌生人,她哪里敢真的合眼,一直强撑着精神。奈何着实困乏,终究不知在何时沉入了梦中。
察觉到身侧传来绵长平稳的呼吸,男子方缓缓睁眼,目光落在那张沉睡中褪去了所有戒备与锋芒的侧颜上。他静默片刻,伸手将锦被轻轻拉起,为她仔细掖好,这才重新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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