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选了件织金绯色宝相花纹锦袄,领缘、袖口与对襟处皆镶着一圈蓬松的雪白狐毛,下配一条月白马面裙,裙裾上绣着繁复的牡丹彩蝶纹样,吩咐丫鬟仔细为女儿穿戴整齐。
又将甘甜的一头乌发梳成娇俏的双垂髻,两鬓各别一支镶宝石云纹花丝金掩鬓。小巧耳垂上坠着一对饶蓝掐丝葫芦耳坠,她轻轻一动,耳坠便也跟着轻轻晃动。新过门的嫂嫂又从妆匣里取出一枚八宝璎珞项圈,为她戴上。
娘亲、爹爹、兄长、嫂嫂,连同满屋的丫鬟仆妇,皆含笑望着她——十三岁的少女,初成花蕊,锦裙袅袅,肤白胜雪,眉梢眼角皆是春意,嫩的仿佛都要滴出水来,娇仙灵动,任谁见了能不心生喜爱?
郭府梅园内红梅盛放,叠瓣重重压弯枝头,时值北地三九严寒,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细雪沾缀嫣红花瓣,红白交映,梅香沁着雪色清冷,将整座庭院映照得通透清亮。
甘甜携丫鬟刚出月洞门,便见那株最艳的红梅树下立着一人:郭钰身着月白圆领锦袍,外罩素白氅衣,整个人清清泠泠地融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是从这茫茫白雪中生长出来的精灵一般。风过处,红梅簌簌,落了他满肩芳华。
他有着青柳似的好身段,腰束玉带,头戴玉冠,那双阒黑的眸子亮得灼人,映着枝头红梅,清冽如寒潭映冷月。丹凤眼淡淡扫来时,目光沉静,半分笑意也无。
甘甜本是含着笑出来的,颊边酒靥深深,甜得似能沁出蜜来。可瞧着郭钰这副冷淡模样,心里先凉了半截——这人倒像话本子里被逼相亲、心有所属的俏公子。
她将嘴角硬生生压下,施施然上前,规规矩矩地敛衽为礼。他这才轻轻唤了一声“甜妹妹”,那声音好听,却也没有任何温度。
两人在梅树下相对而立,雪落无声,唯有红梅暗香浮动,在彼此之间缭绕。他不再言语,她也寻不着话头。终究是她耐不住这漫天的寂静,再次敛衽一礼,转身离去时,裙裾拂过积雪,留下浅浅痕印,很快又被新雪覆去。
刚出月洞门,郭老太爷身边的丫鬟迎春姐姐从一旁假山石后便闪了出来,她原是奉了老太爷的命,来悄悄探看情形,万没想到甘甜这般快就出来了,迎春上前挽住她的手:“姑娘,怎的这就出来了?我们家这位小三爷,你瞧着怎样?”
甘甜脚步未停,侧过脸来,对着迎春浅浅一笑:“挺好的,像个雪砌的玉人儿,精致是顶精致的,只可惜呀,开口是冷风,闭口是冰碴,再多站一会儿,只怕你明日就见不着我,只能瞧见个活生生的小雪人了!”
迎春被她逗得一乐,旋即又讪讪起来,挽着她的手劝慰:“好姐儿,快别这么说。我原先也是跟着太爷在苏州服侍的,三爷自幼便是这般清冷性子,绝非有意慢待你。外头天寒地冻的,且随我去前厅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再说罢。”
“谢过姐姐好意,”甘甜摇头,目光却已掠过院墙,望向了来时方向,“我改日再专程来给郭爷爷请安,今儿就不多叨扰了。”
辞别迎春,甘甜坐上回府的马车,对着贴身丫鬟珍儿直撇嘴:“什么呀!他看着比我哥还老气,脸绷得跟块青砖似的,活像谁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半点人气儿都没有。”
说着又蹙起眉尖,指尖绞着帕子回想:“你方才可瞧真了?他那双眼睛,生得又薄又冷,还是丹凤眼,咱们之前听周妈妈说,这种眼型的人最是薄情,心里头装不下旁人的。”
末了,她还凑到珍儿耳边,带着点嫌隙嘀咕:“还有呢,你瞧见没?一个大男人,面色竟白得胜雪,风一吹只怕都要晃一晃似的,哪有半分男子汉的硬朗气?我才不要嫁他。”
多年后,甘甜再忆起梅园初见那一幕,忍不住想:若当时郭钰不是那般冷眉冷眼,若他肯对自己稍露半分笑意,或是待她稍显热情些,或许在四目相对的刹那,情窦初开的那颗心,便已悄悄倾许于他。
少女时的她,何尝没幻想过与未来夫君初见的光景。可她渐渐明白,这世间的一见倾心,从来都不是刻意期盼便能得偿,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差一分神态,便差了满心的悸动。
进了府门,她径直去寻父亲甘鸿,拽着他的衣袖便不依不饶起来:“爹爹!您快替女儿回绝了郭爷爷,那郭钰分明是叫家里逼着来的,他那副神气,只差把‘不情愿’三个字写在脸上了,何曾有半分诚心?”
“女儿瞧着,他八成是心里早有了意中人,许是家门不允,或是那姑娘身不由己,好事难成,这才勉强来相看我。咱们可别凑这个趣,平白惹人厌烦,倒像我瞧上他似的。这婚事,女儿万万不答应!”
不到午饭时,便听下人来报,郭老太爷来访。甘甜一怔,立时避入了内室。果然,郭老太爷此来,正是为了梅园那场仓促的相看,言语间满是歉意,只道自家孙儿性子孤冷,不懂人情,委屈了甜姐儿,万望海涵。
甘鸿送走郭老太爷,回头再来劝解女儿,只说郭家诚意十足,郭钰性子虽冷,却非顽劣之辈。奈何甘甜只是梗着脖颈不松口,浑似一朵受了霜欺的娇花,再无转圜余地。
这一场两家精心安排的相看,终究是落得个啼笑皆非的收场,那刚提起的婚事,也只得暂且搁置不提。
可谁知,过了几日,她同哥哥去戏院听新排的秦腔。正听到精彩处,台下忽起一阵骚动。竟是那秦王世子带着一众豪奴,要强行将台上那唱功了得、长相俊美的小生带走。西安城内谁人不知这世子癖好特殊?甘甜虽对那“特殊”之处懵懂,却见那小生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股侠气直冲头顶——她幼时在河东老家,曾随堂兄弟们学过几年拳脚,鞭法尤其娴熟。
说时迟那时快,甘甜“唰”地抽出随身细牛皮鞭,一个箭步挡在小生面前,柳眉倒竖:“光天化日,世子意欲何为?”
甘睿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伸手去拦,竟抓了个空。
那秦王世子先是一愣,待看清是甘甜,眯眼打量了一番,忽地笑了。有些时日不见,这丫头竟出落得身段窈窕,模样更是拔尖儿的俊俏。他心下盘算,自己正缺个门当户对的世子妃,甘甜出身河东名门,父亲又是一省巡抚,母族更是显赫,倒也配得上自己。
便放了那小生,嬉皮笑脸凑上前:“我当是谁,原是甜姐儿。还记得儿时玩过家家,你扮娘子我扮相公吗?如今咱们都长大了,不如就圆了当年的情分,做对真夫妻?”
甘甜一听当即啐了一口,恶心的只想作呕。这秦王世子幼时尚算白净可爱,良心也还没坏,二人经常一起玩,谁知越长越歪,甘甜早已不理会。
甘睿见世子眼神不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生怕这混世魔王动了真格。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冲口而出:“承蒙世子抬爱,只是舍妹已许配人家了。”
世子果然不信,在这西安城里,有何事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嗤笑道:“许了人家?许了谁家?说来听听,休得糊弄本世子!”
甘睿骑虎难下,只得把心一横,将现成的挡箭牌推了出去:“是致仕的郭布政使家,郭老太爷的三孙,郭钰。”
郭家乃关中望族,祖上更有从龙之功,勋爵傍身,便是秦王亦要礼让三分。世子闻言,脸色几变,终究不敢肆意妄为,撂下句话:“郭家?好,本王自会查证。若果真如此,君子不夺人所爱。”说罢,带人悻悻而去。
甘甜在一旁,听得“君子不夺人所爱”几字,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转念一想:谁是谁的所爱?郭钰?她立刻扭头瞪向哥哥,杏眼里燃着火苗。
甘睿也是后怕不已,对着甘甜又是一顿絮叨说教。
这场风波,如何瞒得住人?不出半日,已传得满城风雨。人人都道,甘巡抚家那一笑生两靥的甜姐儿,早已许给了郭老太爷那位才名卓著的孙子郭钰,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甘甜却是有苦难言,而那边的郭钰听闻此事,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最高兴的莫过于郭老太爷,当即乐呵呵地开了窖藏多年的西凤酒,自斟自饮,痛痛快快庆祝了一番。
没过几日,秦王竟亲自设宴,单独邀甘鸿过府一叙。看似闲话家常,酒过三巡,秦王却似不经意般提起:“甘大人的千金,聪慧伶俐,尚未婚配?本王倒是有意与甘家结一门亲事。”
甘鸿闻言,心中猛地一沉,忙不迭拱手道:“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小女顽劣,与郭家公子定亲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近日正欲行文定之礼,实在不敢高攀世子爷。”
秦王听罢,淡淡一笑:“哦?竟是如此。那倒是本王消息不灵通了。” 后半场的酒,甘鸿饮得是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离开王府,他径直前往郭府,将席间之事和郭老太爷全盘托出。两家于是心照不宣,以最快的速度将定亲之事提上日程。
甘甜死活不肯答应,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甘巡抚被她闹得头疼,脸一板:“你要是不嫁郭钰,行,准备准备嫁去秦王府当世子妃。你前几日在戏院闹的事,如今满城皆知,除了郭家,还有哪家敢娶你?两条路,你自己挑一个。”
甘甜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心里又委屈又愤懑,最后一跺脚,冲回自己房里,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定亲那日,甘府上下喜气洋洋,郭老太爷坐在正厅上首,手攥一柄玉如意,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不时拍着身旁甘巡抚的手:“贤侄啊,这门亲结得好,往后咱两家就是一家人了。”
甘巡抚心底亦是欣慰,他向来偏爱读书人,早闻郭钰才名,此番细谈之下更觉此子学识渊博、气度不凡,愈发认定他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给女儿挣个诰命回来。
郭文忠夫妇见甘甜果然人如其名,模样甜润,举止大方,心中自是满意。郭夫人尤其欢喜,自觉整个西安府里门第最高、相貌最可人的姑娘,成了自家的儿媳,面上不由浮起一抹骄傲。
甘夫人与长子甘睿本是极力反对,主要嫌苏州离得太远。待亲眼一见郭钰,见他不仅相貌俊雅,言行举止更是知书达理。再想到甘甜向来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反倒觉得这一静一动,恰是相得益彰。
唯有甘甜心头压着块重石。她望着满目的喜庆,恍惚得像在做梦,怎的就要嫁给郭钰了?怎的自己转眼就要为人妇?一想到日后要远嫁他乡,日日面对那个冷若冰霜的人,还要挨过漫长一辈子,她胸口闷得难受,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甘甜垂着眼立在廊下,指尖揉得那石榴红缠枝莲纹交领短袄的衣角都起皱了,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懒懒掀起眼皮,竟见郭钰站在不远处,穿了件典型的直身袍,正红色暗纹缎料,领口、袖口镶着青黑织金缘边。往日冷硬的眉眼间,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轻笑,那笑意浅得像雪落即融,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慢。
她眼珠子一转,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径直望向院中那株缠满红绸的石榴树,不知怎地莫名想起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又悄默默将眼珠子一斜,在他侧影上一溜,想到日后若生个与他一般模样的冰娃娃……甘甜倏地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更将她气个半死的是,路过花架时,偏巧不巧听见花架后面有人问:“我怎觉着甜姐儿像是不大开心?先前听你祖父说,她原就没瞧上你。”
一个声音淡淡传来:“母亲还不了解吗?小姑娘家最是口是心非。”
甘甜闻言,简直要冲过去,当场骂娘!这厮竟以为她之前的拒绝是惺惺作态、欲擒故纵?天下竟有如此自恋之人。她心中又恼又悔,恨自己当日一时不忍,方才造就了今日这般骑虎难下、还被人误解的尴尬局面。甚至一时气极地想,倒不如应了秦王府,纵使世子品行不端,好歹能留在爹娘身边,不必远嫁,不必对着这让人糟心的 “冷冰块”!
可亲事既已定下,木已成舟,甘甜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先捺下心思。她暗自盘算:郭钰年纪长她五岁,想来更急着完婚,等日后缠着爹娘说自己年岁尚小,拖上两年,郭家若耐不住,说不定便会另寻人家。
这般心思压在心底,此后的日子里,她总闷闷不乐,连阖家团圆的年节,都没半分往日的欢悦,过得索然无味。
临近正月十五,郭家不日便要启程返回苏州,郭钰则是要直接北上,下场春闱。郭夫人心中牵挂,想在临行前让两个年轻人多些相处,便亲自登门,笑盈盈邀甘甜同去赏灯。甘甜只以为是陪长辈散心,未及多想便欣然应下。
待到晚间,她换上件麒麟纹织金的云肩交领袄,外罩一件絮着雪白风毛的狐裘披风,手里提一盏小巧玲珑的玉兔灯,踏出府门。却见巷口灯火阑珊处,立着一道高瘦身影,正是郭钰。他身披藏青镶毛斗篷,手中提一盏素白梨花灯,清辉流转,映得他眉眼如画。见她出来,只微微点头:“家母临时有客到访,特嘱我陪妹妹同游。”
甘甜顿时明了,这是母亲与郭夫人合谋的 “独处计”,连贴身丫鬟都未曾让跟随。
她讨厌他,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处,但大人们一片苦心,怎好辜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灯市。
此时的西市早已是火树银花,琉璃世界,街上挂满了各式绢灯。人声、笑声、吆喝声混在一处,摩肩接踵的人群几乎是推着人往前走。
人潮实在太过拥挤,推搡之间,甘甜脚后跟猛地一痛,不知被谁结结实实踩了一脚。她踉跄着稳住身子,低头看去,右脚上那只月白绣鞋竟已离了脚,不知被挤到了何处。她低低“哎哟”一声,慌忙抬头,却见郭钰的背影已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挪了几步,对此浑然不觉。
“郭钰……郭钰……”甘甜抬高声音唤他,可那点儿声响瞬间便被四周鼎沸的人声吞没。
她只得将脚蜷缩在裙摆里,单足立在涌动的人潮中,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涌上心头,鼻尖一酸,难道还指望那个冷冰冰的郭钰会回来帮自己不成?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心一横,正准备将那只只穿着雪白罗袜的脚踩上污浊的青石板时,胳膊却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愕然抬眸,对上的竟是去而复返的郭钰那双沉静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写满仓惶的脸上短暂停留,便落到了她那只失了绣鞋的脚上。
下一秒,他竟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甘甜惊得低呼,面颊滚烫,下意识攀住他肩膀,将脸侧向一旁。他身上传来一股类似桂子、却又更为清冽的淡香,似是精心调合的熏香。
郭钰抱着她几步走向近旁的灯笼摊,轻轻放下,让她扶着摊位站稳。随即转向摊主,买了最大那盏红绸圆灯。在摊主惊愕的注视下,他利落地拆下灯笼上那幅完整的软绸,将竹骨灯架弃置一旁。
接着,他弯腰脱下自己脚上那只锦缎靴,递到她面前:“穿上。”
“那你……”甘甜看着他那只只剩白布袜的脚,怔着没接。
“无妨。”他打断她,便拿起那幅长长的红绸,一层层仔细缠裹在自己脚上。鲜艳的红绸在月色灯火下,显得格外突兀。
“走吧。”郭钰用那只缠着红绸的脚踩在地上,看向她,“还逛么?”
甘甜摇头:“回去吧。”
那摊主望着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年轻人的背影,笑着摇头:“这后生,不解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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