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将至无锡县时,前方河道渐渐拥堵,南下的船只皆被勒令靠岸,排成长龙等候。船家打探后匆匆回报,说是有要犯隐匿在这趟南下的船队里,此刻码头锦衣卫正设卡,要逐船严查后才予放行。
那男子原本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讯猛地睁眼,移至窗边,指尖挑起帘角一线朝外望去——只见沿岸石阶上肃立着数排玄色劲装的番役,腰间统一的绣春刀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光。
甘甜心下也是一慌,若被按上藏匿钦犯的罪名,她纵有百口也难辩清白。看这阵仗,搜捕的绝非寻常人物。
男子目光急速掠过舱内每个角落,床底、柜橱、箱笼,皆非稳妥藏身之处。锦衣卫搜查,必定会翻检这些地方。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甘甜身旁那个最为硕大的嫁妆箱笼上。
“得罪了。”话音未落,他已动手掀开箱盖。箱内最上层正是一件叠放整齐、绣工极其华美的大红嫁衣,金线密织,璀璨夺目。
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将嫁衣连同下方几件贴身的绯色里衣一并取出,置于地上,迅速蜷身藏入箱中。箱内空间逼仄,他必须极力蜷缩方能勉强容纳。
甘甜也不闲着,立即将取出的衣物一件件仔细塞入他身体与箱壁之间的缝隙,以作掩饰。唯独那件宽大厚重的嫁衣,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了。她当即合上箱笼落锁,又迅速打开另一个装满日常衣物的箱笼,里面同样塞得满满当当。她取出三件外衫,才勉强将嫁衣妥善放入,再次合盖锁好。
随后,她将那三件取出的外衫,一件自己飞快套在身上,又唤来宝儿和珍儿,命她们也各自穿上。接着,她指挥两个丫鬟将那个装有嫁衣的箱笼推到最底层,上面又严严实实地压了好几个装满厚重嫁妆的箱子。
宝儿和珍儿见小姐神色凝重,举动非常,再一推箱子,心下已然明了。周妈妈此时也跟了进来,见几个姑娘面色紧绷,她历经世事,心头顿时也明白了七八分。两个丫头自小跟着甘甜长大,机灵忠心自不必说,周妈妈更是将甘甜视若己出,甘甜便是她的命。此刻虽人人吓得心口怦怦乱跳,却都心照不宣地闭紧了嘴,不多问一个字。
很快,锦衣卫便登上了他们的船。沉重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舱门被重重拍响,冷硬的声音传来:“锦衣卫办案,开门!”
周妈妈深吸一口气,从容地打开门。三名身着飞鱼服的番子迈步而入,凌厉的目光瞬间扫遍全舱。甘甜正与两个丫鬟坐在床边绣香囊,见人闯入,三人皆是一愣,随即站起身,一副被吓着的惶恐样子。
为首那人面色冷峻,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舱内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最底下那只硕大且上了锁的箱笼上。
他上前一步,靴尖踢了踢箱面,命令道:“打开。”
周妈妈陪着笑脸:“大人,这里面放的是我家小姐的嫁衣。按规矩,婚前外人是看不得的。”
那番子冷笑一声:“我等奉命搜捕重犯,管你什么嫁衣不嫁衣,开。”
见无人动作,他眼神一厉,手指扫过舱内众人,“再不开,休怪我按妨碍公务论处。”
两名番子当即上前就要动手,甘甜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且慢。”
正当此时,甘睿快步走进舱内,将名帖递上。那为首的番子接过一看,神色稍缓:“原来是陕西巡抚甘大人的公子和千金,失敬。”
甘睿拱手道:“不敢当,这箱中确是舍妹的嫁衣,还望行个方便。”
那番子却铁面无私:“职责所在,必须查验。”
甘睿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理解。不过这嫁衣的料子,还是贵卫指挥使沈俨大人的夫人,也就是在下的表姐,特意从京中差人送来的。表姐待舍妹如亲妹,这婚事她格外上心。”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大婚之日,他们夫妇必会亲临。届时,在下定要将今日诸位对这嫁衣的格外关照,一一说与他们知晓。”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微妙起来。谁人不知锦衣卫指挥使沈俨爱妻如命,当年为了娶到韩太师的长孙女,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那为首的番子脸色变了变,转身出舱片刻,再进来时已换了副恭敬神色,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甘公子、甘小姐海涵,诸位请行。”
甘睿沉稳抱拳:“有劳。”
待那一行人彻底退出船舱,甘甜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舱内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船缓缓驶离码头,行出百余丈后,甘睿脸色一沉,厉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周妈妈与两个丫鬟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立即低头退出,并轻轻带上舱门。
甘甜却急着要去搬动那些压在上头的箱子:“哥哥先来帮忙,让人出来,再耽搁怕是要给憋死了。”
“你好大的胆子!”甘睿一把拦住她,眼中怒火灼灼,“让开!”
他亲自动手,将压在上层的箱笼一一搬开,直到露出最底下那个紧锁的箱笼。甘甜上前,钥匙转动,箱盖掀开的刹那,里头蜷缩的人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前头发已被汗水浸湿。
甘睿定睛一看,箱底铺着的竟是妹妹出嫁备下的贴身中衣,甚至还有几件红色小衣被揉皱垫在身下。这登徒子竟敢如此玷污妹妹的清白,他顿时怒不可遏,厉声喝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不待那人回应,甘睿猛地转身,抬手便要朝妹妹脸上掴去:“真是将你惯坏了,连清白名声都不要了是吧?竟敢将陌生男子藏在自己房内,同吃同住,还让他躺在这等私密衣物上。“
甘甜见兄长举起手掌,眼圈霎时红了,不但不躲,反而将脸往前一凑:“你打啊,最好打死我,也省得我再去嫁那郭钰。当初爹娘要你娶李家姐姐,你为何不肯,偏要娶甄家嫂嫂?轮到我了,便说什么喜不喜欢都不打紧?真当我是个傻子,任由你们哄骗着非要嫁与那郭钰不成。”
“好,好,好,今日我便替爹娘教训你这不知轻重的丫头。”
甘睿怒极,巴掌狠狠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掌并未落在甘甜脸上,却被那男子牢牢挡住,这一下力道不轻,但见他白皙的侧脸上顿时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甘睿,你疯了!”甘甜失声惊叫,指着男子红肿的半边脸,“你竟下这般重手,真敢打我?好,这婚我不结了,我这就让船家调头回去,请爹娘主持公道。你、你竟真敢动手打我。”
那男子舌尖轻轻顶了顶肿胀发麻的右颊,仍挡在俩兄妹中间,迎上甘睿惊怒交加的视线:“这一掌,算是在下唐突令妹该当承受的。不过令妹方才所言,确实在理,婚姻大事,终究不该儿戏。”
“你给我闭嘴!”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喝道。
此时,甄氏在门外踌躇良久,终是捏紧帕子,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舱内安静下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三人都冷静了几分。甘甜扭身坐回榻边,别过脸去。甘睿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那男子身上,带着审视:“说吧,阁下究竟是何人?”
男子从容不迫,拱手道:“鄙人姓姬……”
甘睿眼神微变,赶忙抬手将他打断:“公子是要在苏州府下船?只怕彼处码头也早已布下锦衣卫严加盘查。”
男子神色不变:“甘公子不必忧心,到了苏州码头,自有船只接应在下,绝不会连累你们。”
“那便好。”甘睿颔首,侧身让出通路,“既如此,请公子移步隔壁船舱。舍妹此处,实在不便再留客。”
男子应好,回头望了眼甘甜,扯出一块黑布,蒙上面,跟着甘睿出了船舱。
甄氏急急走进,一把拉住甘甜,上下仔细打量:“你哥哥打你了?打在哪里了?快让嫂嫂瞧瞧。”
甘甜偏过头去,声音闷闷:“没有,他没打我。”
“你哥哥就是那急脾气,”甄氏轻抚着她的手臂,语气满是歉然,“我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疼你,送你走的前一晚,他在书房还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来着。”
甘甜抽回手:“嫂嫂不必如此,他没打我,即便真打了,也无需你来赔不是。”
甄氏垂下眼帘:“我知道,妹妹一直瞧不上我,嫌我出身低微。嫁给你哥哥,确实是我高攀了,我爹爹只是个七品县令,与你们家确是云泥之别……”
甘甜只觉得头更疼了,又是这番自轻自贱的言语。她按了按太阳穴,耐着性子:“嫂嫂,我从未有此意,这个家里也从来没有人瞧不上你。我同娘亲已经与你分说过无数次了,你若执意要这般妄自菲薄,我真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
姑嫂相对无言,一个心里有委屈无从排解,一个身心俱疲无力宽慰。
好在此时,周妈妈带着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适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她们几人蹲下身,仔细将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整理妥当。周妈妈拿起那几件贴身小衣,请示甘甜:“姐儿,这些衣物是要扔了,再差人上岸采买新的,还是?”
甘甜揉了揉眉心:“不必如此麻烦,到了苏州后全部仔细浆洗一遍便是。”她算了算日程,离正式婚期尚有十余日,浆洗晾晒完全来得及,并不耽误事。
周妈妈与甄氏对视一眼,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珍儿与宝儿端来温水伺候甘甜净面漱口,另有小丫鬟提着食盒进来布菜。甘甜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浅浅用了半碗碧粳米粥,又拈了块奶油松仁卷酥慢慢吃了,便吩咐丫鬟备水沐浴。
屏风后很快腾起氤氲热气,甘甜褪去衣衫,将身子浸进温热的水中,紧绷的肩背这才放松下来,可心里还是郁郁。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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