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县紧挨着苏州府，下午的时候已临近目的地。夕阳西沉，水面渐宽，两岸灯火次第亮起，人影憧憧，热闹起来。
那些装饰华美的画舫上，花娘们个个云鬓斜簪，绮罗生香。有的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有的手执团扇倚栏低语。软软的江南小调如莺啼燕啭，混着丝竹声飘过来，很是好听，是北地从未有过的缱绻音韵。
可比起这苏州评弹的温软缠绵，甘甜还是更爱听秦腔。那声音像是从黄土高坡里生生拔出来的，带着风沙的粗粝、岁月的厚重，唱到动情处，一声裂帛般的悲音直戳人心。
也或许，是她还不曾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江南曲调的妙处。
她已梳洗停当，如云乌发绾作高髻。周妈妈捧来一方紫檀木嵌螺钿妆奁，打开后是全套赤金点翠头面。
这是外祖母及笄前一年，她的娘亲特请匠人，耗费一年时间精心打制而成。
最令人目眩神迷的当属正中那支牡丹挑心，五朵金胎点翠的牡丹层层叠绽，每片花瓣的翠羽色泽由深及浅，花芯处皆嵌着莲子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碧光流转，价值连城。
这般品相，较她出门时佩戴的那套赤金红宝石头面，更为珍稀难得。
这套头面历经外祖母及笄之喜，又传于母亲出嫁之时，如今又到了她手中，承载着长辈殷殷的祝福与期许。
待头面齐整，她对镜匀妆，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腮边胭脂轻晕如朝霞映雪。十五岁的年纪，似晨露中的海棠，既见娇憨，更显清艳。
她穿了件胭脂红缂丝立领短袄，领口一对白玉葫芦扣严谨相合，下系宝蓝色马面裙，裙襕金线绣制的缠枝莲纹随步摇曳，若隐若现。颈间赤金嵌八宝璎珞璀璨夺目，垂落胸前的滴水红宝，正与朱唇上那抹艳色相互辉映。
周妈妈立在身后，望着镜中身影不禁赞叹：“姐儿这般相貌，姑爷见了定要移不开眼。”
她接过珍儿递来的玉梳，为甘甜整理鬓角：“你总说姑爷不喜欢你，可还记得梅园初见那年，你才十三，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可姑爷那时却已十八成人了，自然将你当作妹妹看待。如今可不同了，我们姐儿长大了，出落得这样好，又甜又美，信妈妈的，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
正在整理妆台的宝儿，连连点头：“方才在船头瞧见好些江南女子，也没见着比姑娘更标致的。”
珍儿捧着胭脂盒接话：“咱们姑娘到了苏州，也不会输给当地闺秀。”
甘甜指尖绕着璎珞上垂下的流苏，轻叹道：“同你们说句实在的，我对那郭钰，其实也是一丁点儿都喜欢不起来。统共就见了两面，每回都板着张脸，跟钟楼城墙上结冰的砖块似的。”
她蹙起眉头：“一想到往后日日要对着这张冷脸，我心里就不舒服。原指望他中了进士能外放个远些的地方，谁知偏生在这苏州府做县令。若是外放异地该多好啊，还能落个清静，一年半载见上一面也罢了。”
这般想着，越发觉得前路茫茫。眼见船只即将靠岸，想到片刻后就要见到那张脸，她忍不住把脸埋进臂弯里哀叹：“烦死了！”
周妈妈闻言失笑，轻轻拍着她的背：“真是个还没开窍的傻丫头，姑爷那样貌、那身段、等你成了亲就明白了，到时候怕是天天盼着姑爷回府呢。”
甘甜立刻抬起头，撅着嘴反驳：“才不会，谁要天天对着那张冰块脸。”
正在这时，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甘睿领着一位面覆黑巾的男子快步走进。他朝周妈妈和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她们悄声退下后，自己也转身带上舱门。
那男子抬手扯下面巾，露出清俊的脸，朝甘甜郑重抱拳：“多谢甘小姐搭救之恩，此番恩情，在下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甘甜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礼：“姬公子好本事，竟能说动家兄允你单独见我。不过这般被动的相助，实在当不起一个'恩'字。”
“无论主动被动，结果都是在下因小姐得以脱险，”姬公子目光恳切，“这便是救命之恩。”
“公子也替我挨了一巴掌，我们算是扯平，不存在什么恩情。”
甘甜望向窗外渐近的码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船就要靠岸了，公子快请便。记得按时换药，勿要耽搁。”
姬公子从怀中取出一枚莹润剔透的玉佩，双手奉上。
甘甜瞥了一眼那价值不菲的成色，摆手道：“这般贵重之物，我断不能收。公子莫再耽搁，若是遇上锦衣卫登船搜查，只怕要前功尽弃。”
“不知小姐佳期定在何时？”姬公子忽然问道。
甘甜一怔：“这与公子何干？还请速速离去，带上你的玉佩。”
见她执意不收，姬公子将玉佩置于案几之上，再次深深一揖。
甘甜也起身敛衽还礼，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想到他带着伤还要东躲西藏，也是可怜，她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包银子，递于他，又放柔了声音道：“这些银两公子带着路上应急。此去前路未卜，愿公子珍重，长命百岁。”
姬公子看了眼那包银子，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好看，竟叫甘甜也不自觉地抿了抿嘴，跟着笑了。
她这一笑，姬公子不由得怔住。莫名地，他突然想起冷宫墙头探进来的那枝杏花。
看着她的笑容，他心里蓦地生出贪念——想再看她笑一回，不，是想天天见她这样明媚地笑。
心这么想，话便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甘甜眨了眨眼：“什么？”
就在这时，甘睿推门进来，语气急促：“公子请快些离开，船马上就要靠岸了。”
姬公子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在甘甜脸上停留了一瞬，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没过多久，甘睿重新回到舱内。甘甜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他。
甘睿走到她身旁坐下，声音压低：“姬公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绝不能对外人提起。周妈妈、宝儿、珍儿，还有你嫂嫂那儿，我都交代过了。这事万一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甘甜心里也清楚那位姬公子的身份绝不简单，虽然还在跟哥哥赌气，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甘睿看着她，语气软了下来：“今天是我一时冲动，不该动手打你。哥哥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甘甜眼圈一红，仍旧背对着他，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甘睿站起身，低头凑近些：“妹妹要是实在生气，就也打我一巴掌出出气。”说着还真把脸往她跟前凑了凑。
甘甜没好气地推他：“你出去，船都要靠岸了，你不用去招呼着吗？”
“是要去，”甘睿不肯走，“可我更怕妹妹带着气下船，你就原谅哥哥这一次。”
说着竟像甘甜平时同他撒娇那般道：“好不好嘛？”
“真恶心，还学起女儿家撒起娇来了，”甘甜嘴上嫌弃，语气却已经软了：“讨厌死了，快走快走。”
甘睿伸手想揉她的头，被她躲开：“别碰，当心发髻弄乱。”
那只手便轻轻落在她肩上拍了拍：“好妹妹，一会儿见了郭家的人，千万别板着脸，多笑笑。我妹妹一笑起来，跟仙女似的。”
“知道啦，你快去吧。”甘甜终于转回身来，“我也得收拾收拾，准备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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