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到晋侯,是在宗庙前的献俘礼上。
风很大,卷着沙土拍打在脸上,生疼。她被反绑双手,和妹妹少姬一起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石板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晋国的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兽纹时卷时舒,像一群躁动的乌鸦,随时准备扑下来啄食她们的血肉。
她记得离开骊戎那天的风。也是这么大,却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气息。父亲抚摸着她的头,说很快就会接她回去。那时她信了。她总是相信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就像相信太阳每天都会从东方升起。
可现在,父亲的头颅被挑在长矛上,那双曾把她扛在肩头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骊山的天空。族人的哭喊声,火焰吞噬帐篷的噼啪声,还有泥土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已经渗进她的骨头里。
少姬在她身边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细微又清晰。她没动,也没低头。目光越过那些士兵的头盔,落在晋侯冕服上绣着的狰狞夔纹。她在想,那刺绣的丝线,是不是也染过谁的血。就像她母亲当年为父亲绣战袍时,不小心被针扎破手指,血珠滴在白色的丝绸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周围的晋国士兵发出哄笑。有人用戈矛的末端挑起她的下巴,力道很重,让她不得不扬起脸。更多的目光投射过来,黏腻的,带着审视物品的估量。她听见有人低声说,“骊戎这种小地方,倒真出了稀世货色。”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在骊戎,每当她在草原上骑马,或是参加部落的祭祀,总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母亲说这是诅咒,美丽对女人来说,从来都是诅咒。
现在她信了。
晋侯,那个灭了她的国、杀了她的父兄的男人,站在高处,玄色冕服,玉旒遮面。看不清表情,只看见他扶着剑柄的手,骨节突出,青筋虬结。就是这双手,签下了征讨骊戎的诏令。就是这双手,可能亲手砍下了父亲的头颅。
她突然很想看看,这双手沾满鲜血时是什么样子。
被送入晋宫的那天,老宫人给她沐浴,用一种味道刺鼻的香膏擦遍她的全身。热水蒸腾起白雾,老宫人絮絮叨叨,说着君上的喜好,说着宫里的规矩。她说晋侯喜欢温顺的女人,喜欢长发,喜欢皮肤白皙。她说在宫里,多看少说,才能活得长久。
她闭着眼,任由摆布。皮肤被搓得发红,像要褪去一层来自骊戎的印记。那些印记不仅仅是皮肤上的,更是骨子里的。她想起骊戎的沐浴方式,在清澈的溪水里,天地为帐,自由自在。而在这里,连洗澡都成了一种仪式,一种洗去自我、重塑他人的仪式。
“姑娘,到了这里,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吧。”老宫人最后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告诫。
她没应声。忘了?怎么忘?父亲教她骑马射箭,母亲教她辨认草药,族人们围着篝火跳舞唱歌。那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文字,越是想要抹去,就越是清晰。
她被带到晋侯面前,换上了曲裾深衣,厚重的丝绸压得她几乎不会走路。她习惯了骊戎宽松的衣袍,可以自由奔跑跳跃。而这身衣服,每一步都像是被什么束缚着,让她想起被绑住双手跪在宗庙前的那一刻。
晋侯,献公,屏退了左右。他比献俘礼那天看着老些,眼袋浮肿,但眼神锐利,像鹰。他走近她,手指粗粝,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双手果然如她所想,布满老茧,是常年握剑的手。
“听说你不哭也不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惯常的压迫感。
她垂下眼睫。“哭闹有用吗?”
在来时的路上,她见过其他被俘的女子。有哭闹的,被当场斩杀。有反抗的,被赏给了士兵。哭闹确实没用,只会让敌人看笑话。
晋侯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声干涩。“倒是比寡人想的有趣。”他的手滑到她的后颈,微微用力,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骊戎已灭,你是晋国的战利品。安分守己,给你的族人留条活路。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她颈后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他指尖蕴含的力量,一种能轻易折断她脖子的力量。这不是威胁,是陈述事实。她的生死,她族人的生死,都系于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她成了晋侯的宠妃。宫人们都说,从未见君上如此迷恋一个女子。他赐她华服美饰,让她住在离他寝宫最近的宫殿,夜夜留宿。他喝醉后,会捏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觉得骨头要碎掉,对她讲述他是如何踏平骊戎,如何用计谋击溃她的父亲。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种狂热的光,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你父亲很勇敢。”有一次,他醉醺醺地说,“明知不敌,还是带着族人死战到底。可惜啊,勇敢的人往往死得最早。”
她记得那天父亲出征前,最后一次抚摸她的头发。“丽姬,”他说,“如果父亲回不来,你要照顾好妹妹,照顾好族人。”
她做到了前半句,照顾好了妹妹。但后半句,她无能为力。
她总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为他斟满酒樽。脸上挂着一种柔顺的,略微空洞的微笑。没有人看见,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是如何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那些血痕会慢慢愈合,但心里的伤痕,只会越来越深。
夜里,晋侯熟睡后,鼾声如雷。她会悄悄起身,赤脚走到窗边的青铜镜前。月色惨白,透过雕花木窗棂照进来,在镜面上投下模糊的影。镜子里的人,云鬓松挽,容颜姣好,穿着晋国最华贵的衣裳,可她看着,却只觉得陌生。
这具身体,是战场的延续,是另一种形态的祭品。父亲献出了生命,她献出了自己。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她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对着磨光的铜镜梳妆。那时的镜子很小,只能照见半张脸,但她觉得那才是真实的自己。而现在这面巨大的青铜镜,照出的是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
几个月后,她怀了身孕。
消息传开,宫中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明显。王后齐姜早已失宠,但她的儿子申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有其他公子,重耳、夷吾,都已成年,各有势力。她这个来自敌国的宠妃,腹中突然多了一块未来的筹码,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
开始是些小意外。走在回廊下,头顶突然掉下一个沉甸甸的花盆,擦着她的裙角落下,摔得粉碎。御医开的安胎药,她闻着味道有些异样,偷偷倒进了盆栽里,没过几日,那株茂盛的兰草就枯黄了。
她记得那株兰草,是晋侯特意从南方移植来的,说是配得上她的气质。如今它枯死了,像某种预兆。
她什么都没对晋侯说。告状是弱者的行为,而且没有证据,只会显得自己愚蠢又多疑。在骊戎时,父亲教过她,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
她只是更加小心。饮食让人先试,出入带着绝对信得过的、她从骊戎带来的两个老婢。她们是她从故乡带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能信任的人。
她对晋侯愈发温婉体贴,绝口不提任何烦恼。晋侯抚摸她微隆的小腹,眼中难得有了一丝近乎温和的笑意。
“给寡人生个儿子。”他说,“若是儿子,寡人许他一生荣华。”
她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冷的冕服。荣华?她心里冷笑。在这吃人的地方,没有权力,荣华不过是催命的符咒。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包括她自己的父亲。骊戎虽小,但盛产良马和铁矿,这就是他们的“荣华”,最终引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下午,她去御花园散步,经过一片荷塘。初夏,荷叶刚露出尖尖角。远远看见太子申生和一个年老的师傅在凉亭里说话。申生穿着简单的素色深衣,身姿挺拔,眉目间有种未经世事的清朗正气。不知说到什么,他微微笑起来,笑容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
她停下脚步,隔着扶疏的花木看他。
这就是那个她未出世的孩儿,未来最大的敌人。一个仁名远播,深受臣民爱戴的太子。她听说过他的很多事迹,善待下人,体恤百姓,连最苛刻的大臣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可正是这种完美,让她感到恐惧。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怎么可能有真正完美的人?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是有人替他承担了所有的阴暗。
少姬轻轻拉她的袖子,低声道:“阿姐,我们走吧。”
她没动。心底某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在看见申生那样毫无阴霾的笑容时,一点点凝聚起来。她的孩子,将来会活在怎样巨大的阴影下?像她一样,战战兢兢,随时可能被碾碎?
不。
她不要她的孩子重复她的命运。不要他跪在别人的宗庙前,不要他的生死荣辱系于他人一念之间。她要给他最好的,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只是在这深宫里,最好的东西,往往需要最肮脏的手段去换取。
当晚,晋侯来她宫中。她抚着肚子,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轻愁。
“爱妃为何事烦忧?”晋侯问,手指卷着她一缕头发。
她抬眼看他,眼中水光潋滟,欲言又止。“妾……妾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有寡人在。”
“妾梦见……梦见太子……”她适时地停住,身体微微颤抖。“妾不敢说。”
晋侯的脸色沉了下来。“申生?他怎么了?”
她摇头,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妾身份卑微,能得君上怜爱,已是侥天之幸。只求孩儿能平安降生,将来做个富贵闲人,妾就心满意足了。不敢……不敢有其他奢望。”她将脸埋进晋侯的胸膛,声音哽咽,“可妾怕……怕有人容不下他。太子仁厚,可他身边的人呢?君上,这深宫之中,妾举目无亲,能依靠的,只有您啊。”
这番话她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每个字的轻重,每个停顿的长短,甚至眼泪落下的时机,都经过精心计算。她要的不是晋侯立即对太子产生怀疑,而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晋侯沉默了很久,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寡人知道了。”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她没有再往下说。有些种子,只要种下就够了。它会自己生根发芽,尤其是在晋侯这样多疑的君主心里。她听说过很多关于晋侯的事,知道他如何登上君位,如何铲除异己。这样的人,最懂得权力的危险,也最害怕失去权力。
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她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的晋侯也在黑暗中睁着眼。
“君上也没睡?”她轻声问。
晋侯没回答,反而问:“你的父亲,骊戎之主,是个怎样的人?”
她心头一紧,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片刻后,她用一种平直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他是个失败的君主。但他教过女儿一件事。”
“什么?”
“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这是实话。父亲在最后时刻,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当时她不懂,现在懂了。在这乱世,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晋侯翻过身,面对她。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眼睛里情绪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
“睡吧。”他最终说,背过身去。
她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听着窗外的雨声,毫无睡意。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能感受到里面细微的胎动。
她的孩子。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的骨血,唯一的盟友。为了这个孩子,她可以变成任何人,可以做出任何事。这是母亲的本能,也是乱世中弱者的生存之道。
青铜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清晰了一些。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顺从,而是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像雪地里的母狼,在舔舐伤口,也在磨砺爪牙。
她知道,从她决定要活下去,不只是作为宠物,而是作为一个母亲要保护幼崽的那一刻起,战争就已经开始了。
这场战争,不在广阔的战场,而在这一方宫阙,在人的心头。
它没有硝烟,却同样你死我活。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泣。她想起那些死去的族人,想起父亲不甘的眼神,想起母亲最后的拥抱。
这一切,都不会白费。
她会活下去,她的孩子也会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曙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战斗也在等待着她。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低声哼起一首骊戎的摇篮曲。那是母亲曾经唱给她听的,现在她要唱给自己的孩子听。
在这异国的深宫里,这首古老的歌谣,成了她最后的坚守。
四大妖姬——史书说她妖,她说……
她们的名字被历史煮成一锅黏稠的骂名,端上桌时还冒着“祸水”的热气。
但锅底沉着别的东西。
妺喜听着绸缎撕裂的声音,像听见故国城池的崩塌。她在噪音里寻找片刻安宁。
妲己被塞进一个“狐精”的壳子里,她的喜恶成了纣王暴行的放大镜。
褒姒的笑声被权贵盯上,他们点燃烽火,不是为她,是为看一场属于男人的盛大玩笑。
而骊姬,她不同。她在晋宫的血色泥潭里,自己拿起了刀。别人泼来的脏水,她把它冻成冰锥,刺了回去。她不是祭品,是猎手。
她们不是天生的妖孽。只是四个女人,掉进了权力的粉碎机。骨头被碾碎时发出的声响,过于刺耳,后世的男人便捂起耳朵,齐声咒骂。
她们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如何将活人变成标签,再将标签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漫长而沉默的演示过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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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铜镜里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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