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抓起地上的碎砖块朝左侧阴影处扔去。那是个企图绕后偷袭的武装分子，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踉跄半步，正好撞进江灼的射击范围。枪响的刹那，温简看见江灼的侧脸绷成冷硬的线，睫毛在硝烟里微微颤动，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的兽类。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快。等支援部队赶到时，地上只剩几具尸体和仍在冒烟的弹壳。温简坐在巡逻车后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江灼递给他一瓶电解质水，瓶身的水珠蹭在他手背上，凉得让他打了个寒颤。
“刚才……”他刚开口，就被江灼伸手按住了手腕。对方的眼睛在暮色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认真得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你刚才扔石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可能会被流弹击中？”
温简愣了愣，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医疗站，自己也曾这样盯着CT片上的弹道痕迹问过医生同样的问题。那时江灼站在他身后，白大褂的衣角蹭过他的肩膀，声音比现在低沉：“战场没有如果，记者也该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可我是记者。”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轻得几乎被引擎声淹没，“如果连靠近危险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拍到最真实的画面？”
车窗外，夕阳把难民营的帐篷染成金色。江灼沉默地转过头，望向远处硝烟未散的山头。温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有个身影正蹲在废墟旁，用绷带包扎另一个人的手臂。那人穿着和江灼一样的深蓝色作训服，后颈处露出一截雪白的绷带——是昨天在交火中受伤的二班班长。
“知道为什么维和部队的臂章上有橄榄枝吗？”江灼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因为有些地方，子弹打不垮仇恨，但光会。”
温简抬头看他，发现对方睫毛上的水汽不知何时变成了细碎的金芒。他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江灼侧脸的瞬间，对方恰好转头，两人的视线在取景器里相撞。快门声响起时，温简听见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照片里的江灼正望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春雪初融时透出的一缕晨光。
那天的任务报告里，温简在“异常情况”一栏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当子弹掠过耳际时，我发现恐惧和勇气原来可以共存。就像战地记者和维和士兵，看似背道而驰的两条路，终会在某个焦土遍布的路口，看见同样的光。”
后来他把这张照片洗了出来，夹在笔记本里。照片右下角有道淡淡的划痕，据说是被弹片擦过的痕迹。每当有人问起这张照片的来历时，他总会笑着说：“这是战场上的礼物，只不过送礼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来得及留下。”
温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里，忽然发现咖啡杯底下压着张便签纸，上面用英文写着一行小字：“下次执行任务，记得穿防弹衣。——J”字迹被火烤得有些发皱，边缘还沾着片枫叶的碎屑，像极了战场上不经意间绽放的花。
伽马国北部边境的沙砾被狂风卷向天际，国际和平协作组织驻尼索斯维和部队的装甲车队在沙尘里缓慢蠕动。三天前，伽马国境内一处医疗站的物资遭黑礁集团武装劫掠，药品与净水设备散落荒野——那些本该拯救伤员的青霉素，此刻成了武装分子交换武器的筹码。江灼站在指挥车旁，指尖摩挲着战术地图上标红的补给路线，喉结滚动：“这次护送，路线改走东侧峡谷，那里能避开黑礁常用的伏击点。”
温简攥着相机的手沁出汗，三天前他在医疗站废墟拍下的画面还在脑海盘旋：白大褂染血的医疗兵跪在沙地上，怀里抱着个断气的孩子。“江队，让我跟车报道。”他迎着江灼投来的目光，“前线缺镜头，国际和平协作组织需要真相。”话出口时，他瞥见江灼眉峰微蹙——维和部队有明文规定，非作战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高危任务区。
“记者的安全优先级最低。”江灼转身时，作战靴碾碎块砂砾，“这次任务目标明确，护送补给是第一要务。”温简追上去，相机带子勒在掌心泛红：“我去不是添乱。昨天采访班长，他说你们去年在雨林反恐时，用三发麻醉弹制服七名毒贩——这种专业度，值得被记录。”江灼脚步顿住，侧脸线条绷紧，像块淬火的钢。半晌，他甩给温简件防弹背心：“系紧，活下来才能拍。”
车队重新启程时，夕阳把装甲车影子抻得老长。温简缩在后排，防弹背心下摆扫过膝头，听见前排江灼和班长陈骁的低语：“东侧峡谷最近有牧民迁徙，黑礁可能利用妇孺作掩护……”他摸出笔记本，在页脚偷画江灼的侧影——喉结随着讲话轻颤，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疲惫。
子夜刚过，第一枚□□在右前轮炸开。金属撕裂声伴着惨叫刺破死寂，江灼猛打方向盘，装甲车横在路中央。“敌袭！全员戒备！”他的吼声混着枪响，弹道荧光在黑暗里织成网。温简瞳孔骤缩，本能地扑向车窗旁的摄影包——那是他记录真相的工具，却被江灼一把握住手腕拽进车厢：“找掩体！”
子弹打在装甲板上溅起火星，温简撞进带着硝烟味的怀抱，江灼的作战服蹭过他脸颊，声音压得极低：“看左边掩体，把急救包递给陈骁！”他这才回神，摸黑摸到急救包抛出去，陈骁接住的瞬间，温简瞥见江灼左肩渗出血迹——刚才拽他时，弹片划的。
“记者同志，别愣着！”医疗兵宋蔺的喊声从车厢前部传来，温简踉跄着爬过去，看宋蔺满头大汗给伤员止血，突然想起医疗站那个白大褂：“我帮你举无影灯！”说着把相机闪光灯拧开，暖光映亮手术台，林夏手起针落，伤员颤抖的胸口终于平稳。
袭击持续二十分钟，黑礁分子被击退时，天边已泛鱼肚白。温简瘫坐在沙地上，相机还在肩头，却顾不上检查——他看见阿米尔跪在不远处，怀里抱着个襁褓，哭声撕开晨雾。江灼不知何时蹲在他身侧，指节抵在唇边示意噤声：“黑礁常用妇孺当盾牌。”话音未落，阿米尔突然扑向沙堆后的土坑，温简跟着扑过去，指尖触到个小女孩冰凉的脚踝。
“松手！”江灼拽他后领，却在看清小女孩满脸血污时松开力道，“陈骁，担架！”温简帮着托住小女孩腋下，触到她滚烫的额头时，想起家乡发烧的侄子，喉咙发紧。江灼剪开女孩染血的衣襟，消毒棉擦过伤口的瞬间，温简突然明白“守护”二字的重量——不是镜头里的悲悯，是真刀真枪挡在生死前的脊梁。
返程时，夕阳把三人影子拓在沙地上。温简给小女孩喂水，江灼蹲在旁检查车辆损伤，突然伸手替他拂去肩头沙粒。温简回头，撞进江灼发红的耳尖：“刚才……谢了。”江灼别过脸看远方：“战场上，谁都不能落下。”晚风卷来沙粒，落在两人之间，像道未说破的线。
篝火燃起时，温简蜷在帐篷角落整理照片。江灼掀帘进来，怀里抱着热好的罐头：“尝尝，补给里的牛肉。”金属盖碰撞声里，他瞥见电脑屏保——是自己护送补给时侧脸的偷拍照。火光跳跃，江灼突然开口：“明天任务结束，带你去伽马国集市。”温简抬头，对上他眼尾细碎的光：“不是说非作战人员不能……”“特殊情况。”江灼咬开罐头拉环，番茄味在空气里漾开，“你不是要真相？集市里，能看到黑礁渗透的每一道裂缝。”
夜色渐深，温简嚼着微凉的牛肉，听江灼讲巡逻时救过的牧羊人。远处，维和部队的探照灯扫过沙丘，像柄悬而未落的剑。他摸出防弹背心里的便签纸，上面不知何时被江灼写了行小字：“下次任务，换个结实点的相机带。”笔迹被体温烘得发软，像他此刻发烫的心跳。
天蒙蒙亮时，江灼蹲在临时营地给突击步枪换弹匣，战术手电扫过补给车篷布上的组织标识——那是他和队友连夜加固的，油彩涂黑的轮廓在晨雾里像头沉默的巨兽。温简裹着防风外套凑过来，镜头对准弹匣金属反光：“江队，这次护送路线为啥绕开北隘口？”
他抬头时睫毛沾着晨露，声音压得低：“黑礁的人昨儿在隘口设了路障，医疗站被劫后补给不能走明路。” 指尖敲了敲补给车轮胎，橡胶纹路里卡着细沙，“温记者，跟车可以，但记住——”
“只记录，不干预。” 温简接话，把相机往怀里紧了紧。昨夜翻完维和日志，他知道北隘口上周有两名蓝盔踩中地雷，江灼绕路是为避已知危险区，这份谨慎让他指尖发颤，既佩服又心疼。
车队启程时，朝阳刚刺破云层。三辆装甲车在前开路，补给车夹在中间，江灼的吉普殿后。温简坐在副驾，看窗外掠过焦黑的油罐车残骸——那是上个月石油冲突留下的疤。后排突然探出个小脑袋，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阿依莎攥着温简给的蜡笔画，怯生生喊：“哥哥，要糖吗？”
江灼从储物格摸出水果硬糖抛过去：“阿依莎今天帮我们盯后视镜。” 小女孩咯咯笑，糖纸在风里哗啦啦响。温简知道，这是维和部队在难民营发展的眼线，可阿依莎眼里的光太干净，像国内小学课间偷传糖的孩子，让他喉咙突然发紧。
正午行至废弃采石场，赭红色岩壁爬满弹孔，像张溃烂的疤。江灼忽然示意停车，左手按住温简肩膀往装甲车后躲：“有埋伏！” 话音未落，枪声撕裂空气，子弹打在车身上溅起火星。
他拽着温简滚进弹坑，战术背心磕在碎石上疼得闷哼，却先把温简护在身下：“别抬头！” 温简攥着相机，镜头里江灼半跪着举枪，眉骨抵在瞄准镜上，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左侧传来医疗兵老周的吼声：“掩护伤员！” 补给车旁，医疗兵正把担架往装甲车拖，纱布浸着血渗出来。
“右侧包抄！” 江灼突然翻身射击，弹壳叮叮当当落进弹坑。温简这才发现右前方土坡后闪过黑影，是黑礁的迷彩服。他摸出防毒面具旁的闪光弹，想起采访前教官说的“记者也是战场记录者”，咬咬牙甩出去——强光炸开瞬间，江灼趁机扔出震撼弹，喊道：“撤！往采石场出口！”
硝烟里，温简被江灼拽着跑，防弹背心勒得肋骨生疼。阿依莎的哭声混在枪声里，他回头看见小女孩缩在装甲车后，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江灼突然扯住他袖子往旁边一扑，碎石飞溅中，他看见江灼左臂擦过弹片，血珠洇透作训服。
“你受伤了！” 温简急刹车。江灼反手按住他手腕：“走！先出去！” 可温简知道，战地记者的字典里没有“先逃”。他摸出急救包往回冲，却被江灼一把捞进怀里：“听指令！老周会处理！” 喉咙里的血腥味漫上来，江灼却把他护得更紧，像护着易碎的瓷瓶。
暮色四合时，车队终于突围。江灼倚着补给车抽烟，左臂绷带渗着血渍。温简蹲下来，指尖碰他伤口：“为什么不早说？” 江灼弹开烟灰，火星溅在他虎口：“蓝盔守则第十七条，自身安全受威胁才能还击，记者更不能暴露在火力下——” 话没说完，温简突然伸手替他按住绷带，温度透过纱布传来：“那我是记者，你是蓝盔，咱俩守则加起来，是不是得互相护着？”
江灼掐灭烟头，指节蹭过他发顶：“傻小子。” 远处，阿依莎举着画追过来，蜡笔涂的太阳下，两个穿蓝盔的男人一左一右护着她，背后是刚升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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