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怀德，或者说晋狐狸此人，才当真是鬼市竹牌的持有者。他素来阴险狡诈，竟然让别人拿着牌子，替自己发号施令，自己则安稳躲着，如有情况伺机而动。
当然，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见暗器被破，当即在将短刀抵上自己脖子的文覆舟面前选择了投降。于是李闻云便将注意集中在立于屋顶的男人身上，一时无言。
此人起初似乎想将她们吓走，此刻又出手相救，无论如何，为人似乎不坏。
他在李闻云的盯视下跃至地面，轻巧几近无声。男人鬓发杂乱，脸覆半张獠牙鬼面，左耳仅剩半个耳廓，疤痕蜿蜒至眼睑之下，一双湛蓝色的眼珠同样盯视过来。
“多谢。”李闻云道。
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摘下鬼面，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孔。他捋了一把自己短硬散乱的胡子，只一点头，回身看向拿着白玉短刀的文覆舟。
“你是李闻云？”他问。
文覆舟一怔，随即李闻云答道：“我是。”
“……行，我是单夜。”他自我介绍，“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我带你们去临近镇子。”
这倒正是李闻云和文覆舟所需要的——找个有人的地方好好吃一顿像样的饭。不过事到如今便也不急，李闻云双手环臂，问道：“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的师傅。”
“为什么我们不该来这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座镇子为什么没人？”李闻云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抬脚踏上堆在一旁的颜开明等人肩背，给自己找了个能与单夜平视的高度。她语气冷静，连问三个问题，可惜她饿着的肚子不应景，发出了一声巨响。
拖着晋狐狸领子的文覆舟走来，见状补充：“你有吃的吗？”
待文覆舟也报上自己的姓名，一张干燥的胡饼被掰作两半，分别进了她和李闻云的肚子。
李闻云舔着手指，也不担心单夜下毒，假如他要害人，便不必替她挡开晋狐狸的细针。想到这件事情，她转头踢了一脚被绑得结实的晋狐狸，道：“你手上，为什么会有九刃教第八刃使的独门暗器？”
晋狐狸此人，脸皮厚如城墙。他闻言瞥了一眼单夜，自觉如果满口胡言容易被就地拆穿，索性两眼一翻，顺着李闻云的力道往地上一躺，就此装晕。
见得此情此景，李闻云沉默一瞬，闭目捏了捏鼻梁，懒得跟他折腾，索性看向单夜。还未等她说话，自李闻云和文覆舟开始狼吞虎咽吃起胡饼时，便一直在摩挲下巴思考问题的单夜，也终于对该如何回答方才的问题有了主意。他此刻也恰正看向李闻云，两人视线相对，单夜主动错开。
“方才你问的三个问题，实际当是一个。”
“别人都是举一反三，你怎么是举三合一？”文覆舟吐槽，“啊呀，小闻云，他和我们偷工减料。”
单夜无奈道：“抱歉之前想把你们直接吓走……嗯。是你们的话，我解释一番也没有问题。现下出自鬼市主人之手，于江湖暗地里流通的骨粉，你们似乎都已经比较了解。”
见二人点头，他方继续：“之前你们拿五石散类比，所言不差。据传五石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合制，而骨粉则更为简单，由一种名为卡拉，通体绿色，形似橄榄石的矿石做原料，磨粉混入血余炭等物制成。”
“……你是想说，这活水镇和骨粉的原料有关。而活水镇变成空镇，也与此有关。”李闻云道。
“可以这么说，更多的事情，江湖人最好不要过多涉猎。”单夜便说，“离这里最近的镇子……是若柳镇，在东北方向，行十里便至，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江湖人最好不要过多涉猎？他是官府的人？即便单夜已错开视线，李闻云依然盯着他的双眼。
文覆舟也正想着相同的事情。若是在会昌以前，她会直接认为对方是监安司的人，但这本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行监管江湖等职责的官方组织，在前年，也就是会昌元年，已然随着监安使的死亡而解散覆灭。树倒猢狲散，近些年已没人再提。
残部？或者……只是太像江湖人的衙役？文覆舟想着，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是监安司的人？”
“当年也仅是编外，如今更不必多说。我能多说的只是，活水镇沦为死镇，不过是因为圣人传下的一句话而已。”单夜道，“所以搞明白这事对你们而言没有好处。好了，若我们现在赶路，到若柳镇时天应当也还没亮。或者，你们更想先作歇息？”
三人一直站在路旁酒肆之外，抬头望去，月亮位置已然偏向西侧，与其现在歇几个时辰再走，还不如到若柳镇找个舒服地方吃饱了再好好睡上一觉。李闻云与文覆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李闻云瞥了一眼被打晕趴了一地的十个人：“他们怎么办？”
当然是像绑犯人一样，将他们逐个绑起，再叫醒，让他们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罪名不一的犯人们没错。
不知是否与单夜提到的卡拉有关，活水镇方圆五里几乎没有动物，植被也稀疏衰败，而来到五里之外，茂盛的树木草地几乎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来时是在茫茫雨雾当中，李闻云未曾注意，此刻方才发现。
一路上，被捆着的十个人，包括晋狐狸在内，都没有撒泼胡闹，或许是因为李闻云和文覆舟解决他们的速度太快，没有任何废话上来就打，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有点太过深刻。
虽然这么说，但或许应该除去颜开明。
队伍由单夜牵着晋狐狸领头，李闻云跟在中段，文覆舟守在末尾。颜开明被捆在最后，自走至半路起便开始弓起身子，脚步踉跄，低垂着头，隐约可以听见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
这当然引得文覆舟频频投以视线。颜开明身子瘦削，虽然走得踉踉跄跄，不过由于是在最后，影响不大——走在他前面的人是斧头男，这人一路上叹了八百次气，不过没有开口抱怨。
行了大半路程，待到终于能够望见若柳镇在夜幕当中隐隐约约的轮廓，文覆舟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喂，你……”
在酒肆吃胡饼时，她便已将短刀还给了李闻云，此时手里握着自己的短刃，虽未出鞘，已很戒备。
然而她走近两步，忽而怔住，声音停顿。颜开明在听到声音的下一刻便猛然转头看来，他的双眼神经质的睁大，眼眶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浑身冒着不正常的汗，不断吞咽口水，过度焦躁。在文覆舟走近的下一瞬间，他猛然转身，绑缚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捉住文覆舟的手臂，过大的力气将斧头男拽了一个趔趄，也令文覆舟感到生疼。
“求你、求你！”他尖叫着，“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会死的我不要！给我！……”
自他嘴中爆发出的一连串乞求混着口水与眼泪，未等说完，李闻云自倒下的颜开明身后显露，她飞奔过来敲晕了他。旋即，文覆舟伸手拎住颜开明的衣领，没有让他倒在地上。
“……在活水镇，我们听过他们谈话，看来他已经用过骨粉。”李闻云道，“骨粉前年起刚兴盛时，我在山上见过，后来师傅严令禁止，这些人便至少再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第一次见，这边是成瘾的结果吗。”
两人边说话边走，单夜在前方向后瞥过一眼，见她们已经解决事情，便没让队伍停下。
文覆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若柳镇的隐约轮廓：“还行，至少已不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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