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七大妖诡：魅、魖、魇、魊、魈、魋、魒。皆由人心婪欲、傲慢、懒惰、**、暴怒、暴食、嫉妒所孕而生。若集其七者罪孽汇于一体，则可白骨生肉，人死复苏。
——《端公秘录·诡市轶闻·卷叁拾壹·造人》”
……
对于离家出走的雪路来说，失望就像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至亲的名字。
自此，她把父亲葬在了心底。
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的缝隙，投下一道斜长的橘色光影，将她与父亲割裂开，身后是一排刻着名字的灵位静静伫立。
“胡闹！”
父亲面色铁青，袖子一甩，又厉声喝道：“你不习礼法，不守规矩，痴迷这等腌臜之术！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手指着凌乱的地面，阵阵秋风撩拨着枯黄的符纸，发出簌簌声响；有的边缘焦黑，显然被火烤过。角落里歪斜着几个木制傀儡，眼洞对着门口。宛如女孩空洞的眼神笔直越过父亲，落在他身后的灵牌上，中间刻着“亡妻裴月离”，下角束刻着两行小字，“生于昭月八年；卒于昭月四十年”。
粒粒尘埃于祠堂的光影中交错游走，落在她的身上，她跪在冰冷的木地板上，一字一句说的极狠：“敢问父亲，女儿行笄礼不过一年，便急急将我嫁于那病秧子太师，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难道我活到今日，只是为成为哥哥仕途中的踏脚石吗？那这又算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父亲的手已狠狠甩了下来，震散尘埃；她被打得头偏向一侧，耳朵嗡鸣不止；
她整张脸于光影里抬起，脸颊迅速浮现红色的掌印，眼神清亮而倔强，未曾退让半步——“不嫁！”
光影将父亲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一边是权力与压迫，一边是传统与血脉。父亲的手还停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的复杂，喉咙里挤出低沉的怒声：“逆女！”
她不言，只以沉默和不屈的跪姿回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早已死去，更何况还是个叛将！这门婚事，你不嫁也得嫁！”
怒声尚在祠堂回荡，父亲袖袍一甩，转身夺门而出，步伐间因怒意带起一阵疾风。
泪水和符纸一同打着转，其间一片缓缓飘落至膝前；蓦地，一珠温热坠下，悄然浸湿了纸面冰冷的字迹——徐殷一。
……
“醒醒......醒醒啊......”
“快醒醒......你不醒来我可要拿你当替身了......”
雪路是被水妖按在水里呛醒的，睁眼后她瘫在岸边，将嗓子处的水一一咳尽，清秀的脸庞因方才的梦有些失魂落魄；忽地，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的书，书封赫然写着四个黑字——《端公秘录》，幸而书页干爽，并未被水浸透，她长呼一口气。
水妖周身浸在水中，只露出顶着水草的头，灰白的肤色中透着点绿，脸上敷着三片黄瓜：“哎呦，你可算醒了。小爷我一晚上当船，硬是被你压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白日里能打个盹，你倒好，把我这脊梁骨当榻子，咸咸的口水还都流我身上了！”
“笨蛋水妖，那是眼泪，不是口水。”一道稚气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它身形纤小，肤色泛着淡淡的米黄，指甲为墨色。眉眼弯弯，唇角微翘，衣裳像是用残破书页拼缀而成，它是雪路翻阅《端公秘录》，从《端公秘录》里蹦出来的小鬼头。
“啐！臭蠹虫，竟敢呼我为妖，要不是我带你们走水路，你们早被山贼掳入贼窝了。”水鬼咧嘴作威，面目狰狞，气的一片黄瓜从脸上掉进水里。
在它们做妖的眼里，“妖”是贱名，“鬼”才显尊。只因那七大妖诡：魅、魖、魇、魊、魈、魋、魒，名字里皆带一“鬼”字，遂使它们觉得，既然古来恶名昭著者皆称“鬼”，那若唤作妖，岂不低了名分？
于是，它们纷纷弃“妖”而自号“鬼”：水妖不叫水妖，而称“水鬼”；喋喋妖不叫喋喋妖，而称“喋喋鬼”；厕妖不叫厕妖，而称“厕鬼”，甚至连身旁这个小蠹虫，雪路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自称“蠹虫鬼”。
蠹虫鬼一本正经的反驳道：“胡说，雪路这身打扮分明像个俊俏弱鸡的小郎君，山贼拐他做甚！”
雪路手举着书怔了怔，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头发一把拢起，利落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鬓角，腰间还别着几把小刀；直觉这话似乎也没错，可细细一想，又觉哪里古怪。
“好了好了。”她打断道，眼睛瞥向手里的《端公秘录》，“书中图谱所示，它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话音落下，四野一片死寂。水鬼缓缓将半张脸没入水中，只余一双碧绿的眼睛干瞪于水面。蠹虫鬼神色惶然，连忙贴向雪路，瑟瑟发抖。二鬼皆心知，她口中的“它”，正是妖诡，只是不知道具体哪个妖诡。
雪路站起身，林中已不知何时被雾气吞没。白雾翻涌，遮断了天光。脚下落叶湿冷，她眉头微皱，只觉这雾非天生，而像是某种东西的气息，静静逼近。
水鬼招呼不打已溜进水底，只余一圈圈水纹荡开。蠹虫鬼则变回原形，慌忙一跃，钻入《端公秘录》，将自己挤进书页夹缝间，不敢露头。
雪路硬着胆子踏入浓雾。脚下无声，似走在棉絮上；四野茫茫，不辨南北。不知走了多久，雾霭收敛，她得以见一条长街，街上店铺林立，楼舍鳞次。市人摩肩接踵，车马辘辘，喧哗鼎沸，仿佛极盛之市。
雪路心下狐疑，适才林间阴寂如墓，现下却见闹嚷人烟，也不敢贸然折返，只好随人流缓行。忽见前方有一挑担小贩，口中吆喝：“新鲜梨子，香甜可口！”
雪路上前细看，那担中果实圆润，色泽晶莹，小贩声音朗朗，似极寻常。
“让一让！让一让！”
一道粗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雪路偏过头，忽然冲出一个青衫书生，只见他头戴折角儒巾，儒巾歪到了一边，衣摆略显湿气，腰间书袋空空如也，两袖清风，跑得飞快。
后头跟着的书童年纪尚小，头扎小髻，身着短褐，肩上扛着竹篓，怀里抱着鼓囊包袱，憋红着脸小声嘟嚷：“哎呀，这雾也忒浓，差点拐到沟里去了！”
说着说着，他一个趔趄，正巧在雪路身边停下，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前方书生不停催促着，“磨蹭什么！耽误了我比试，咱两都得露宿街头。”
比试？
雪路骤然伸手，扣住小书童的右臂问道：“小书童，秋闱早已结束，你家公子口中的比试，又是何意？”
小书童被她这一抓，吓得差点断气，缓了会忙回道：“魏家家主年近古稀，无子无嗣，但家财万贯，于今日设下比试。传言谁能夺魁，便可继承魏家满门家业。”
他话未尽，前头的书生已扯开嗓子催促：“休得拖沓！待我登堂入室，便是锦衣玉食之始，你也不愁半生衣食！”
书童满脸无奈的耸耸肩，继续奔赶。
“朝雾，你相信世上会有那等富甲一方，却无亲友的门户？”雪路一声轻问，怀中书卷蠕动，蠹虫鬼探出圆脑袋，眼珠骨碌乱转，阴声笑道：“若我是那家财万贯之人，必养上百来个俊俏公子，日日陪我读书啃纸，魏姥爷孤身一宅，声称无儿无嗣，他要是真能耐得住那份寂寞，怕不是屋里早就另养了鬼。”
雪路听罢，心口微微一颤。她瞥了眼怀中那只狡黠的蠹虫鬼，它话虽荒唐，但不无道理。毕竟魏府门户兴旺，实则孤宅寡人，这太有违常理，决定前去探个究竟。
不多时，长街渐渐归于寂静，前路尽头赫然显出一道高墙朱门的影子。那宅第果然气派非常：高墙朱漆如新，檐角飞翘，雕梁画栋，门额上“魏府”二字金光熠熠，门前青石铺地，整洁平展。
可雪路细细一看，却觉得哪里都不对。石狮蹲踞，毛发细致，但其眼窝空洞。街上喧哗热闹，可魏府朱门紧闭，竟无一丝人声犬吠，自这深宅大院内传出。
这宅子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像漆金的空棺。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沉，雪路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缓缓推开那扇朱漆大门。
门轴“吱呀”一声，厚重的门扉缓慢向里张开，一道狭长的缝隙里，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潮气和陈旧气味。
数道目光劲直投来，院中景象赫然入目，前堂高阔，梁柱森然。正中悬着一副方正牌匾，金漆字样——“安贫乐道”，脚下是灰石砖铺地沿向前堂，堂内正首高设一张太师椅，椅前两排木椅对坐，四人分列左右，神色各异。
最先入眼的，是她方才在街上遇见的那对主仆：青衫书生端坐一侧，面庞清瘦，不再衣冠凌乱，左手捧着《四书章句集注》，闭着眼轻轻默背，仿佛真像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小书童则缩站在一旁，撅着嘴，望着书生，眼珠咕噜往上一翻。
另一侧，是个武夫，膀大腰圆，发髻高束，赤膊外罩一件赭色短褐，胸口似是新添刀疤斜贯。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男子，锦缎长袍敞怀，紫绸腰带勒着滚圆的肚子，手里攥着玉环，小眼睛嵌在肥肉里，眨动时闪着精明的光。
忽听“吱呀”一声，厚重的朱门在背后自行阖上。雪路深吸一口气，脚步稳稳踏入院中，行至前堂，与书生间隔落座。众人见来者是个弱不禁风的小郎君，或是随意一瞥，或是淡淡一笑，眼神里透着轻慢与不屑。
雪路仔细打量着，堂内陈设似极考究：壁上挂满诡异的水墨卷，最亮眼的是武夫头顶那幅画，题字是《武松打虎》，但画里武松却被虎打死；旁侧画卷里一个女子紧闭双眼弹着琵琶，她的周遭是铜钱一样的泪珠，题字《琵琶行》。她偏过头看向自己身后，旁边画卷上飞天伎乐生动美艳，题字“心如止水”。书生头顶画卷里是一本叫“仕途”的书，书里飘出很多金砖、舞女，题字《功名》，唯独自己和对面上方空空如也。
忽地一声惊雷，轰得堂中屋瓦嗡然作响。众人尚未回过神，大门却被猛地推开，一个僧人跑了进来，雨水顺着他光溜溜的脑袋直流，他看向两边微微一愣，随后紧挨着雪路和书生坐下，灰布直裰，袈裟斑驳，双手合十，眉眼低垂，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雪路心下愈发惴惴。自进魏府至今，大堂里只坐着这几位陌生之人，却不见魏家家主露面。更古怪的是，偌大府邸静若空宅，连个管家、小厮也未曾出现，既无人奉茶迎客，也无人引路安置。
雨声淅沥，天地间一片朦胧。直到门再一次被缓缓打开，一个黑衣男子左手持剑，斗笠垂檐遮面，气质与步伐沉稳，令雪路心口微颤，萌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风雨正急，脚步声逐渐靠近，堂前的青石积累着雨水，倒映出他清俊的身影。
他抬手将斗笠缓缓揭起，手腕黄埃护具似有血迹，沿纹路蜿蜒，交叠狰狞；雨水顺着檐缘成串击地，声声入耳，仿佛映衬着周遭急促的心跳。
雨帘散开，他的面容终于清晰——剑眉入鬓，目光如星，额上紧束一条黑色抹额，长发自头顶高束，于身后倾泄微散，一缕银饰固定于发冠之下，在雷光下轻轻一颤，给小书童看的目瞪口呆。
男子行至雪路对面，于空坐上落定，雷声轰然再起，震醒了众人。
突兀的咳嗽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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