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主人正是那锦袍敞怀的男子,他捻着手里的玉环,堆笑着开口:“咳,怪也怪哉,这魏府设立比试,却迟迟不见家主现身。”
他话音未落,武夫“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连个端茶倒水的下人都没有,压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就纳闷谁会好心把银子拱手送人,果然是在耍人!”他大掌一挥,“啪”的一声拍在椅柄上,似是激动过度,触及那道刀疤,粗眉拧巴,痛意袭来更添愤怒。
青衫书生缓缓睁开眼,将手中书卷不紧不慢递给书童,随即双手整了整衣襟,昂首开口:“诸位且莫躁动。张某方过秋闱,正是新科举人张生。魏府既以贤能为招,自然不至虚言相哄。”
他话音清朗,带着几分自得和胁迫,举人身份受律法庇护,不得辱没。锦袍男子立刻连连点头:“对,对,新科举人,乃有望之才,万不可怠慢。”而后忙不迭拱手作前,肥脸挤出谄笑,油光泛亮:“鄙人姓贾,名如义,乃清洲人氏。小可在清洲淮县一带,经营些珠宝、名酒买卖,略得薄利。平日里最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诸位若有需处,贾某自当鼎力相助,义不容辞。”
那“义”字发音尤其突兀。话音落下,他似不经意地扫过僧人,僧人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低声念着佛号,并未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张生抬手轻抚须角,眼皮半垂,神态间透出几分“见怪不怪”的自矜:“义字……本是儒家纲常之首,贾兄能重义于利中,诚属难得。”
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贾如义早已听出张生话里有话,脸上的笑意却更浓,语声转得更谦恭:“贾某不过粗鄙一介,识得几个算盘珠子罢了,唯盼张举人将来登科时,能不弃草莽。”
说是自谦,心里算盘打得比嘴上更响。
两人话里暗暗争锋,偏这时,武夫却看不透其中的弦外之音,傻啦吧唧地挠了挠头,憨声插话道:“要说‘义’嘛,俺懂得不多,只认得一个理——谁欺负我兄弟,就是和俺吴大魁过不去!”说完,他还“咚”的一拳捶在胸口的刀疤上,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憨憨大笑。
堂中先是静了片刻,张生手指轻轻拂过膝上的衣襟,带着几分清高与冷淡,仿佛将他归作不入流之辈。
吴大魁忽然“嘿”的一声转向雪路,“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读书人也不像打拳的,快说,你叫啥?”
雪路心念电转,面上显露一丝慌乱,连忙起身拱手道:“在下姓雪,名路。自兰陵而来,实不相瞒,不似张公子博才多学,秋闱已然落榜,方前行于此。”
说到“落榜”二字,她有意自贬,目光阴郁,神色羞惭,仿佛真是个寒门无依的败落举子。
“害!这世上出路多的是,能抡拳的走镖局,能经商的开买卖,条条道都能闯出个活路。你呀,也别为落榜的事儿愁眉苦脸!”他一脸憨厚,语气里没有半点讥讽,反倒像在真心安慰。
雪路心底多少泛起一阵愧疚,抱拳相谢;殊不知,她的举动被黑衣男子尽收眼底。他眉目未动,唯有抹额下的双眸微微一凝,继而冷眼旁观。雪路缓缓而坐,眼神扫过对面之人,悠然生起一丝兴趣,便故意压了压嗓子:“敢问这位公子名讳,该当如何称呼?”
话声落下,堂中气氛一顿,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就连僧人也停下诵声,半垂着眼,斜斜望去。
雪路注意到他眉目间闪过一丝阴影,缓缓抬眸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看着她的眼睛:“微生珏。”
声如玉石,寒彻人心。他眼神里虽没有敌意,却分明写满了告诫——不要靠近,不要探寻,不要惹我。
雪路被这股冷意隔绝在千里之外。
“微生”二字一出口,便像投下一石,溅起堂中暗暗波澜。复姓罕见,寻常人家极少传承,往往与古老门第、望族旧姓有关。众人心下皆有几分疑窦,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哪怕胖商贾如义,此刻也收敛了笑,眯着眼转为揣摩。吴大魁虽憨直,也觉这名字有些不凡,沉默。张生却是眼神骤亮,身子微微前倾,莫非是......神色间隐露担心,终是唇瓣翕动,半晌也没吐出声来。僧人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全然睁开,似乎也察觉这名字里隐含的气象。
唯有雪路心头一颤,她比众人更清楚,微生一姓,在《端公秘录》中另有记载,绝非寻常世家那么简单。可她偏偏不肯退缩,忽视他眼神里的告诫,撞着胆子继续追问:“那珏公子是从何而来?又为何至此?”
屋内昏暗了下来,电光骤然划破夜幕,短暂一瞬,她看清了微生珏半张脸沉没在阴影中,眉眼凌厉;另一半却在电光中清晰,轮廓分明。雪路呼吸一窒,正对他的脖颈右侧似有一道划破的伤口,细小却透着锋利。
他唇角似笑非笑,字字清晰:“你如此好奇,不如先说说,你既是女子,为何要以男装示人?”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惊嘘。
雪路心头“轰”的一声,耳边掺着雨点“滴答”声,瞬间面颊涨得通红。她从未料到他不仅认出了她的性别,竟还当众拆穿她。
贾如义眨了眨小眼,愣住;吴大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张生眉头紧促,书童目瞪口呆,就连僧人都偏头看向雪路。
雪路微微扫过众人眼,目光缓缓看向微生珏,而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像猎人看着挣扎的猎物。
雪路呼吸虽乱,但丝毫不愿在这双眼睛前低头。她心念一转,眸光微垂,声音夹带着嘤嘤哭腔,懦声道:“小女子不远万里而来,身边无婢女随侍。途经山林,听闻山贼猖狂,实是无奈,只得以男装示人,自求一分周全。至于方才所言秋闱落榜之事,实乃迫不得已。”
说罢,她肩头微微一缩,神情胆怯,楚楚可怜。
这一番解释落下,堂中气氛骤缓。
贾如义立刻换上一副怜惜的笑脸,连连点头:“哎呀,姑娘家确实也不容易。”
吴大魁正的发邪:“姑娘放心,若真有贼寇,俺吴大魁拼了这条命也护着!”
张生和书童眉头虽未完全舒展,却也放缓了神色。连僧人也轻叹一声,合什低声念道:“阿弥陀佛,女流之身,行走不易。”
一时间,众人皆不约而同涌起几分怜香惜玉。
谁料,微生珏并未给她喘息的机会,声声如刀剑相碰,直直压下去:“雪路姑娘这般胆小怕世,却能独行万里,看腰间还别着剔骨刀、柳叶刀、折骨扇刀。”
话音一顿,他目光掠过雪路的腰际,继而又道:“要知道,这等小巧利器,寻常杀手也只取一柄在身。姑娘却携得满腰锋刃相碰,稍有不慎,便是皮开肉绽,伤的,未必是旁人。”
他看似关心的话,却点醒了众人,她言语里满是世道险恶带来的惶惶。可若细究她的行止,却绝非寻常弱女可比。她明知荒岭鬼魅、人心叵测,却仍能行途万里,独自一人,稳稳走来。防身用的不是匕首佩剑,而是那些小而干脆利落,快到见血封喉的利器。
张生冷笑一声传来:“兰陵旧时多世家望姓,在下所在之地正是兰陵,从未听闻过雪氏……怕不是虚托?”毕竟性别都能作假,更何况姓名。
这书生见此情形居然落井下石。雪路眸光一敛,声音平稳:“张兄既为新科举人,想必平日埋首经义,专注功名,自是不会在姓氏上多有钻研。”她话音铿然,先声夺人,不给张生回旋的余地。
张生被怼的哑口无言,雪路低眉一笑:“古有雪鸿以画鹤名世,雪氏早已载于谱牒;而小女虽为雪氏,才疏学浅,微末不显,只恨不是珏公子那般高姓,‘微生’复姓名声赫赫,令人一闻,便已是心生敬畏。”她语调柔婉,似在自谦,却暗暗将锋刃递向对面,话里几分讥讽。
雪路小人得志的看着他,那贾如义不愧是商贾,最是见风转舵,像苍蝇叮到有缝的蛋,“不知珏公子可是出自何方?可否赐教一二,好叫在下也长个见识。”
小眼睛在肥肉间眯成两条缝,看似奉承,实则想要探清微生珏的底细。
微生珏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伸手拂了拂袖口,语声铿锵,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姓氏不过是个虚名,至于从何而来,于你们而言,知道与否,又有何异?”
堂中一静,贾如义堆笑的脸顿时僵了半瞬,旋即又陪着笑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虚名耳,虚名耳。”
雪路察觉自己被一股阴鹜的眼神牢牢锁住,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掩饰内心的慌乱,不敢正视,装作聚精会神般的,欣赏着高悬于贾如义头顶的《琵琶女》。
正当堂中气氛凝滞、众人屏息之际,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踏入,身着一袭褐色长衫,布料新净,褶痕笔直,彼时府内阴风淅沥,这一身簇新的打扮显得格外突兀。他面容清瘦,肤色略显蜡黄,颧骨高耸。鬓角已有微霜,却修整得一丝不乱,举止里透着拘谨与威压。
“诸位久候,在下杜尚。”他拱手一揖,幅度不大,嗓音沉哑,带着威势,不见歉意。目光扫过众人,愣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奉家主之命,今日特来主持诸位比试。本次比试共设三场,分为三日,斗画、斗香、斗茶,各凭本事,三场成绩相加,方能定夺最后胜出之人。第一场斗画,便定于今日。诸位请先随府中小厮择取房间,房中皆已备下文房四宝。今夜诸君静心挥毫,明日辰时,再于此堂汇集,交由家主亲自评判胜负。”
说到此处,他唇角轻抿,语声略低:“至于此次斗画的题目,则是《山贼》。”
话音落下,众人各自心思暗涌。
雪路思索着,本以为比试会是斗诗、斗武之类,斗茶作画还好,只不过这斗香......能咋斗?
微生珏自始至终静坐不语,闻题时只是淡淡抬眸。
屋外风声呼啸,不知何时已然灰暗,堂内也跟着暗了几分。
杜尚侧身一让,示意众人移步别院;几名小厮面朝前方,提着灯笼,于长廊两侧站立,背影对着众人。雪路和微生珏不约而同的处在队伍末尾,她似乎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腥味;灯笼火光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时明时暗;前方人影投在长廊两侧的青砖墙上,忽长忽短;走廊深处倏忽传来一声尖厉的猫叫,“砰”的一声脆响,屋檐上一块灰色瓦片滑落,一只黑色的猫影落入前院,消失在雨中。声与影交织,惊得灯火一颤,将魏府衬得更加寂冷森然。
直到拐入别院,前方带队小厮们缓缓转过身,每个人脸上皆画着煞白的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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