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别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左侧一列房间门窗紧闭;右侧临着庭院,院中角落处有枯井方便打水。
经由一番选择下,房间从走廊入口至尽头,依次入住:微生珏、雪路、张生和书童、贾如义、吴大魁、僧人。
众人推门入室,“吱呀”声连成一片;空旷的别院只余:“簌簌”槐叶声、“啪啪”蕉叶声、“咔咔”竹影声,声声交错,似透露着一阵诡异的节奏,宛如丧曲......
雪路推门入内,迎面扑来一股湿冷气息。屋内案几整洁,烛火摇曳,茶水陈列,文房四宝已然备妥,纸卷空白铺陈,静静等待着墨痕落下。
她凝神片刻,心绪却仍浮动不安,戏曲里的白色脸谱,皆绘佞臣之貌,为何要画在这些小厮们的脸上,他们个个垂眼无声,神情木然,说不上来的怪异;她盯着那空白的纸卷,指尖摩挲笔杆,迟迟落不下笔,又心生郁闷,本来是来找妖诡,怎么还得画画。
忽而,怀中书卷轻轻一动。朝雾探出圆圆的脑袋,眼珠骨碌一转,似是看穿了她的为难,它蹦跶到案几上,拖过笔来,念念有词;笔锋落纸,墨迹飞溅,线条极其古怪。
雪路欣喜,这蠹虫鬼竟还有这等作画本领,便悠哉悠哉的倒了杯水,边等待边品茗。
片刻后,朝雾跳开半步,双爪叉腰,冲雪路昂着头,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
雪路定睛一瞧,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山贼体型长得像蚕豆,身子圆滚滚,细胳膊硬撑着一把长剑,留着斗笠般的刘海,偏偏头顶还竖着两根触角。最要命的是,剑眉冷目藏匿于刘海下,嘴唇抿紧......活脱脱一只蟑螂,强行贴了张侠客的脸。
侠客......等等......怎么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雪路又凑近看了看,只觉越看越不对劲:那两根触角,怎么看都像是抹额的系带;刘海几乎与斗笠一致;而又是长剑,又是剑眉冷目,这神情......
“你这该不会画的是......微生珏?”
朝雾像是画师遇到知己般,猛地一拍圆肚皮,眦裂着一排尖牙,得意洋洋补了一句:“正所谓,画画源自于生活!小爷我只是信手一挥,没想到竟画得如此传神!果然,微生公子天生一副山贼相!”
雪路只觉莫名的荒唐,好气又好笑:“你这分明就是蟑螂成精。”偏偏这小东西口无遮拦,若是微生珏见此,怕是立刻提剑劈了它。
朝雾顿时炸毛,眼珠瞪得滚圆:“我这叫夸张写意,气韵生动!若魏家主识货,定要赞我三声‘妙哉’!”
她强作镇定,轻轻“嗯”了一声,假装附和,瞟了眼画上那一行题字——人面兽心,唇角随即一紧,克制的弧度却在微微颤动。
雪路无可奈何,将画卷好,执笔欲重新作画。
然而下一瞬,左侧墙面竟微微“鼓”起一块,宛如有活物在墙内缓慢蠕动。她偏过头,寂静无声,一切如常。仿佛方才的涌动只是幻觉,而看不见的墙头处,一圈湿痕,正逐渐晕开......
此时灰墙另一边,张生正侧身贴着墙,屏气凝神,耳朵几乎要嵌进墙缝里。小书童坐在一旁椅子上,看得直皱眉头,自家公子贼眉鼠眼,活像个偷鸡摸狗的夜贼。
他忍不住问道:“话说,那微生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书童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张生甩手不再偷听,转身扑到竹篓前,“哐哐”一通乱翻。衣物、话本、艳艳图、破扇子全被他扔了一地,终于在竹篓底下捞出一个皱巴巴的书来,那书似乎被翻阅了数次,有些书页已然散落。
他神神秘秘地在小书童眼前一晃,得意道:“瞧见没?这书里可不是寻常玩意儿,乃是我花了十两银子从酒馆老板处换来的升官秘籍!”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于案几上,只见书上写得密密麻麻,什么“逢迎之道”“权臣名讳”“仕途门第”,甚至连某些大人的嗜好也一一罗列。张生抚着字迹,眼角眉梢尽是得色:“光读那些四书啊都没啥用的,人得学会变通,这才是立身处世的至宝。只要记熟了他们的来历,投其所好,定能步步高升。”
小书童撇着嘴,这哪里是什么至宝,分明是一本趋炎附势的邪门歪道。张生说着,立刻翻飞纸页,指尖在那些密集的名讳间上下扫动,嘴里小声念叨:“刑部林仲衡、礼部王子和、知兰陵府张德清、知青州陈守谦……”他越翻神色越急,额头渗出薄汗,直到最后一页翻完,也没见到半个“微生”的影子。
小书童半趴在案几旁,忍不住冷嘲:“公子,你这秘籍到底行不行呀?”
张生脸色青白交替,将书“啪”的一下合上,哼了一声:“要么是那酒肆贩子抄录有漏,要么那微生珏也只是莽夫一个,并非宫中位高权重之人!”
书童心底嗤笑,一个酸丁书生,不好好习读圣贤书,偏要钻研旁门左道,真当几行纸墨就能叫他封侯拜将不成。他抱臂斜靠在案几上,好声好气道:“公子这次比试若再不好生准备,我们已经没有盘缠可以撑到下一次秋闱了。”
张生一愣神,书童的话似是把他拉回了某个傍晚,有人把试卷撕碎,抱头痛哭;有人捧着半卷旧书,不停摇头叹气。
酒肆简陋,几张歪桌破凳,墙上糊着告榜残纸;张生手捧着半壶酒站在小厮跟前,讨价还价。远处时不时有几个落第书生吆喝道:“钱财身外物,我要流芳百世!”、“圣贤书自有大道!”。
夕阳余晖恰好落在他脸上,枯黄暗淡。他嘴角努力上扬,挤出一个笑,却僵硬得近乎绝望。
“咚”的一声,张生吓了一跳,只见书童将一杯热茶放到张生面前,杯盏震得微颤,清水泛起一圈圈涟漪,映着他憔悴的面庞。
小书童迫切声传来:“公子发啥呆呢,快趁热把茶喝了赶紧作画吧。”
夜里,低沉而细碎的“咕咚——咕咚——”声,连续不断传来;昏黄烛火在案几上摇曳,墙面微微“鼓”起一块,鼓包迅速拉长,形成一个模糊的“人脸轮廓”,嘴巴不停开合。墙皮颤抖,裂缝中渗出一丝灰尘,细细落下。
雪路睡的正香;忽地,似有人声传来......
“醒醒呀......快醒醒呀......我和你说......乳娘的猫其实是被人活活淹死的......”
“哎,你知不知道......那管事的房里哗啦啦的铜钱声,你说,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见无人理睬,它气鼓鼓地“咚咚”拍墙,急得直跺脚:“喂!快别装睡!听我说完再睡嘛!”
雪路翻身背对,冷漠无情地拉过被子:“闭嘴。”
墙里影子一顿,小心翼翼地缩了缩:“哎呀,你这不是醒了嘛,那我轻点儿说……”声音降下去,却还是止不住叽叽喳喳:
“我跟你讲个大秘密!那书生根本不是什么举人,还打算再考呢......”
“嘿——不愧是商贾,最狠山贼劫匪,今晚骂了好半天呢.....”
“还有还有,那武夫今晚偷偷哭了好久,说他拿命攒的银两,原是当聘礼的,一夜之间成了纸钱......”
“你猜我在那和尚的房间听见了什么!那和尚居然说着臊话,听得我鬼脸羞红,越听越带劲......”
“你说,这和尚是不是破戒了,但他为啥不还俗啊......”
雪路实在忍无可忍——“滚。”
墙里顿时安静三息。
随即传来一声小小的“呜哇”,带着点委屈:“你凶我......可我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嘛,也就只有你看得见我。”
雪路:“……”
它继续神神叨叨,雪路已起身拿笔在案几上写着什么。
“可奇怪咯,我谁的都能听见,唯独你隔壁那间房,我蒙在墙上半天,什么都听不着,就像房间空——”
着一样......
它话还没说完,雪路便往那墙上鼓出的人脸处贴了一道黄色符纸,符纸上边写着一行黑色小字“喋喋鬼”,下边写着一个黑色大字:“静”。
她额角青筋直跳,整个人僵在榻上,满脑子仍是它方才的声音,只觉比噩梦还折磨。
——于是,她几乎三更才入睡。
不出意外,第二日辰时,她差点迟到。
雪路匆匆忙忙地穿衣、洗漱,铜盆里的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脸上还带着昨夜的疲色。
一旁的朝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处微微鼓起的痕迹,它昨夜睡得沉,似为此情此景感到无奈;它神色惋惜,嘴里低声念叨着:“早听闻喋喋鬼无法正常行走,只能依附在墙壁、梁柱中,它们亡身于绿瓦红墙,生前被人遗忘,所以化为爱偷听、爱聊天的墙头妖。”
它们或许只是不想被忘记,所以一遍又一遍的把修道之人半夜喊醒,喋喋不休地聊着八卦。
雪路手中动作一滞,盯着那鼓起的墙皮,心口忽然一凉,朝雾将卷好的画卷轻轻递到她手中,语气淡淡:“走吧,快来不及了。”
雪路抬手接过画卷,看了眼那墙面,似是于心不忍,左手将那符扯下,便疾步夺门而出。
长廊外晨光尚未完全破雾,空气带着夜雨的湿润寒意。此刻头痛如针般一下扎在太阳穴上。她抬手轻轻揉了揉,脚下布鞋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珠,急急奔向堂前。
她右手拿着画卷走入,焦糊味扑面而来;只见众人已然各自归位,于先前不同的是,椅子全部换成了坐榻,榻前多出了一列列案几;画卷被各自一一铺陈开来,旁边备着热茶;正堂之上,管家端坐在用香箸松灰,他的案几摆放着一些香炉、工具。她面表歉意的缓缓落座。
张生起身,神采奕奕的讲述着自己的画,但见他双袖一振,眸子放光,声音激昂,仿佛堂上有着贼寇:“诸位请看!这些山贼倭寇,丧心病狂,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痛下毒手!”他又一手指向画中那枯芦倒地的白衣女子,带着几分哽咽:“她纤弱无依,力不能敌,却宁死不屈,自刎于荒芦之间,以鲜血明志,此等铁骨铮铮,岂可被湮没!”
言止于此,他眉眼低垂,痛心疾首的将画中诗句一一念出:“手弱犹怜力不敌,空将清节系残枝。贞心未改犹持志,玉骨先碎不受欺。”
众人似乎被张生的话掀起了共情,微生珏依旧面不改色。她淡淡扫过一眼众人的画,吴大魁画了个大圆圈,两个三角眼加一个獠牙,再添上两撇胡子,标注“山贼”二字。身旁的贾如义画的是一张粗陋的山道地图,几处精心标记着红色字迹“山贼出没”。微生珏的画被卷了起来,静静横卧案上。雪路目光停在那卷纸上,心神有些出神,直到张生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雪路姑娘,该你了。”
雪路忽然缓过神来,才发现她和张生间少了僧人。她慢慢摊开手里的画卷,才开到一半,竟现两根细长触角笔直竖起,栩栩如生。
她心头“咯噔”一声:完了,带错了,这是朝雾的“杰作”。
人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
雪路手一抖,差点把画给卷回去,可堂内早有人附身探头张望。她指尖死死捏着画轴,耳朵里全是“咚咚咚”的心跳声。倒不是怕众人嘲笑这拙劣的画技,偏偏这蟑螂脸和微生珏有七分相似!她眼睛想盯着地面,可余光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微生珏。
正撞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微生珏指尖轻轻扣了扣案几,声音淡漠,却清晰得在堂中回荡:“怎么了?”
他一定看出来她的心虚了,她半个字吐不出来,只能眼睛一闭,认命的摊开。
“哗——”的一声,画卷从雪路手中脱落,直直滚开,在案几上摊了个大开,那副《蟑螂长着微生珏的样子成精图》赫然显现。
堂内寂静半拍。
但见:吴大魁和书童当场“噗”的一声笑喷,而后捂嘴憋得满脸通红。张生尴尬咳嗽,眼神在画卷和微生珏之间来回乱窜。就连一向正襟危坐的管家,此刻也有些失态,不敢相信,这种画竟是一个女子所为。
堂中霎时一片哗然,雪路心虚得几乎要低下头,却又鬼使神差般的瞥向他。微生珏垂眸盯着画卷上“人面兽心”四个大字,虽神色不动,但唇角却似有若无地勾成一线,略微抽搐。
他凌厉地抬眼,正对上她的面红耳赤;她心里哭嚎:不偷瞄还好,这一偷瞄直接将她做实。
贾如义突兀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赞赏道:“这画以镰虫之形,绘山贼之态,寓其可憎丑陋,看似滑稽之举,却使人一见便可生厌。至于笔下更是气韵有神,尤其这眉眼栩栩如生,倒与微生公子似有几分相似。”
这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在拱火。
众人更是压不住窃笑,尤其那吴大魁笑得直拍大腿:“对对对!若不是那两根触角,我还真以为是他呢!”
微生珏却未随之动容,他静静扫过贾如义,又缓缓落在雪路身上,唇角微微一弯,声音低沉淡漠:“原来,在雪路姑娘心里,我竟与山贼无异。是在下,让姑娘生厌了。”
话极轻,却像石子投入湖面,激得雪路心口一颤。她下意识的想要向他解释,却又生生噎住,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了......
微生珏低垂着眼,将茶轻轻送至唇边,嘴角轻勾,却不见笑意,什么也不再多说。
“不好了——!”
长廊的惊呼传来,打破堂内的尴尬。
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他张牙舞爪脚下一滑,几乎是扑倒在堂中,煞白的脸谱表情扭曲,双手指向别院方向:“那僧人被人捅死了!胸口被硬生生剜开一个大洞,心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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