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下到一早才停。
彼时的延禧宫中落针可闻,安陵容坐在窗前,一粒粒嚼着苦到发涩的杏仁。
陵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她与甄嬛,二人之间更多的话虽说不出口,但见一面总是好的。她临死之际心中存着这样的期待,在柔和的日光下闲闲绣上两只相对的雌鸳鸯。
这一生谨小慎微,自卑惯了,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抵有几分道理,不然自己今日又怎会如此坦荡,如此坦荡地细数过往种种,剩下直白的她的自卑,捡出碎裂的她的爱恨。
安陵容不需要酒,更不需要眼泪,她只是平和的,继续绣着她的鸳鸯,此生到底是做错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她称不上善人,最对不起的人除了眉庄,还有一个甄嬛。
年少的陵容爱过甄嬛,入宫后的安陵容爱过也恨过,挣扎过也痛苦过,及至如今,满地黄花落尽尽显悲凉,唯一的安慰是好在甄嬛因为恨她,总该愿意最后再见她一面。
至于见面后该说些什么,安陵容实在没有头绪,可总不能就那样静默着,所以必须找点话说。手中的鸳鸯快要绣完,只剩下零星的几针功夫,她干脆回忆起从前,忆起那时甄嬛好像是喜欢听她说话的,她说什么对方都只是笑,可如今呢?
“姐姐怎么连‘藿香’的‘藿’字都写错啦?姐姐的心跟着皇上走了,连草头也飞走了?”
“贫嘴。”甄嬛咬唇笑着,嗔她道。
安陵容怔怔收回思绪,知道那笑容早便不再属于她,于是只剩下枉然。纠结良久,她想起她对她的怨,又是从何处开始,一步步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的呢?
安陵容对甄嬛的怨实在太多,怨眉庄和她的友谊里没有她,便是有了,也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过客;怨她何故对淳儿那样好,何故对皇上那样好;怨她生来就非池中之物,迟早会和自己渐行渐远。
她的自卑使她不敢爱她,她不是沈眉庄,她是安陵容,她的爱永远和她一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安陵容也怨甄嬛对她的好,因为若没有这好,她大抵就可全心全意地去恨她罢?若没有那爱,她亦不会这样纠结罢?
甄嬛亲手织就枷锁,困住年少的安陵容,她怎能不在这牢笼里苦苦挣扎,怎能不在那枷锁中蹉跎半生。
苦杏仁已吃了许多,甄嬛却还没来,安陵容等得有些急躁,这不只是因为她尚未想到待会儿要同她说的话,也因为她开始慌张,既慌张她来,又慌张她不来。
难道便是连沈眉庄的死也无法牵住她吗?
她就这样地满不在乎,甚至于连恨都不愿给她安陵容吗?
她无法再这样平静地等待下去了,一定得做点什么。
安陵容放下手中的刺绣,微微起身,不安地向门口张望着,可她忽而想到其实甄嬛不来也罢了,原是她欠她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她不来也好,就当是安陵容还她的,这份情她甄嬛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谁叫她不来的?安陵容兀自思量着。
自己给了甄嬛机会,所以到底是对方的错,临到头了,还要她带着这还不完算不清的债,去走那凄惨的轮回路。甄嬛原是那样恨毒了她,即便是死,也要自己不得安宁,想到这儿,安陵容坐回原位,继续绣她那成对的鸳鸯。
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安陵容的心高高提起,那人进门后有片刻的停顿,她的心就在这停顿声中从高处坠落,跌到地上时满腔的怨恨须臾化成了空。
安陵容毫无征兆地放松下来,她突然感到一阵难捱的凄凉,顷刻间便不想再争也不想再怨了,临死之际,就当是骗自己一次也好,她不自觉地缓了语调,轻声道:
“姐姐来了。”
“姐姐瞧着我,是不是老了许多,和从前还像不像?”
那声音温婉平静,恍若多年前的每个午后,她们二人在宫中桂花香里,闲闲消磨时光。那时候的安陵容只以为世间离别爱恨,都如镜花水月远在天边,却不想几年光阴匆匆而过,离别常态她早已看尽,独坐于悲凉里,也无关恐惧,只有解脱。
“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吗?是我娘。”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自然而然的,这些未经斟酌的话就脱口而出。甄嬛听到会怎么想呢?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安陵容顾自说着,说完后,拿起一粒苦杏仁放进嘴里慢慢嚼,她偏头看向甄嬛,终于敢问心无愧地直视那人,道出自己的怨恨与不甘,恰如从前在碎玉轩中,满心赤诚的一句:“可是我把姐姐当做自己的姐姐。”
“曾经,我也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
“甄嬛,说到底,我还是最怨恨你的。”
倒下去的瞬间,苦杏仁散落满地,安陵容眼前浮现出那人通红的眼眶,想到她拼命压抑,还是被自己察觉的哑意。
真好啊,真好……
她这一生,至少赢过了娘亲罢,姐姐的悲伤中曾有一刻是属于她的,真正属于她安陵容的。
“这条命,这口气,我终于,可以由得自己。”
安陵容模模糊糊地想,若是有来生,她再也不要吃苦杏仁了,那味道太苦涩,贯穿她一生,便是死了也久久萦绕,消散不去。
她也不要再遇见甄嬛,不要再遇见沈眉庄……
罢了罢了,都不重要了。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犹如坠进一场醒不了的荒唐大梦。
梦里,是蓬莱洲上花草山水,只有她二人,灯下闲话,久久相伴,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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