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不一起用膳吗?”
这句话萦绕在心头,张月栖终是问出了声。
张心琬扫她一眼,悠悠道:“我娘在祠堂,真是奇怪,我娘作为一家之长,此等宴席总不会缺席,到你这,竟有了例外。”
此话含有一丝讥讽意味,暗指她不受重视。
张月栖默然无言,此顿饭虽丰盛,却也食之无味。
用完膳食后,张月栖往外走,正要往碧水轩走时,念起林氏,自她来到张府,林氏对她不甚关怀,只在她做出有辱张府门楣的事时,才唤她过去。
对待她,就像是个无足挂齿的人物,没有爱与恨,漠视才是最伤害人的。
她与张府的关系不近,却也不远,何至于如此?
走着走着,张月栖不知不觉来到了祠堂。
祠堂门大敞,此刻夜幕低垂,四周昏黄的灯将鹅卵石道路照得光亮,两旁的树干粗壮有力,枝叶繁茂,一阵风刮过,树叶簌簌作响。
张月栖沿这条路往里,径直走到祠堂门口,目光往里而探,只见林氏站在书桌前,兀自入神看着什么物事。
张月栖眼角微垂,抬起左手往一旁的黒漆雕花门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林氏似是被骇了一跳,胸脯一颤,当即抬了头。
张月栖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灯光衬得她的面庞亲切和婉,然缕缕灯光打在她的侧脸,张月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哀恸酸楚,好似被什么东西困住,这种情绪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再一定神时,林氏又变得威严端庄,她的声音庄重有力:“是月栖啊,进来罢。”
张月栖轻“嗯”一声,踏步进去。
林氏绕过书桌,走到外间大堂处。
“你怎么来了?” 林氏坐在前首,招呼着张月栖坐下。
对于林氏的反常,张月栖满腹疑窦,又不得不压下,微微一笑道:“舅母为月栖的生辰费心费力,今日却不曾向舅母请安,故特意来问候舅母。”
林氏眸光温和,注视着张月栖道:“你心里是不是疑惑,我为何待在此,而不与你们一同用膳?”
张月栖眼睫一颤,匆匆看她一眼,又低垂了头。
林氏似乎比以往更可亲了些,同她说话的语气少了些许冷厉,多了些柔和。
林氏知道对待张月栖,她向来严苛,冷眼对之,她怕自己是应该的。
林氏眸子染上了一丝哀戚,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之日,也是你娘的忌日。”
张月栖猝然抬眸,眼里涌过一丝诧异。
林氏见她这吃惊不已的神情,亦是一惊道:“怎么?巧儿没同你提过?”
张月栖暗忖:原来舅母是为母亲伤怀,看来她与母亲关系甚好,可是她既能为母亲上心,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张月栖摒弃杂念,微一摇头道:“我在李府举步维艰,二娘亦是如此,她从不会提起此等伤心事,最多会说一说母亲的趣事,在压抑的环境里偷得欢愉。”
林氏听她提起李府、张永青,语气毫无波澜,不禁想:她是遭遇了多少事,才能练就这般风雨不动的心性。
林氏遗憾道:“若你娘还活着,你也不必时时看人家的眼色,你会活得无拘无束、任性恣意,就像……你娘一样。”
林氏叹息之余,隔了半晌,张月栖问道:“我娘……她是如何去世的?”
林氏脸上肌肉微微一动,闭眸道:“因为一场天灾,此事你不知道也好。”
静默了一瞬,林氏睁开眸,眼底已是一片红,她离座而起,走到书桌前,拿着一个物件过来。
张月栖亦离座而起,视线跟随着林氏,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慢慢朝自己走来。
那卷轴已经泛黄,但整体看去没有褶皱,被保存得极好。
张月栖眸光一动,隐隐猜到了那是什么。
林氏站定后,展开卷轴,细细看着画上的人,身形窈窕,面容俏丽,笑容满面,充满了生机活力。
这人与张月栖有七分像,一对妩媚动人的眸子是如出一辙,若说不像之处,那就是张月栖的整体气质,更显得沉稳柔情。
“这……这是……”
这幅画挥墨自如,笔画浑厚,一一画出人物的情态,看到画中人,张月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不敢确认。
林氏目光悠长,看着画中人陷入了回忆,沉吟道:“这是你母亲的画像。”
画上巧笑倩兮的美人,看着年纪尚小,面容稚嫩,眉眼间充斥着一股不愿服输的神气。
张月栖看着画中人,一时失了神,喃喃道:“二娘常说我与母亲生得像,当时不以为意,如今得见,不得不信。”
林氏叹道:“你生得像她,脾气却大为不同,她任性刁蛮,又极机灵善辩,让人骂不得、打不得。”
林氏卷起画轴,递给张月栖道:“念起你的生辰,我感慨颇多,你娘的画像交给你保管罢。”
张月栖瞧她一眼,伸手接过,道:“多谢舅母。”
握着画轴,张月栖眉间涌过纠结之色,似是有话要问,过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气道:“舅母,月栖孤身多年,到如今都不知父亲是谁?舅母可否知晓?”
林氏见状神色微凝,眼里掠过一缕不安,隔了一息,才道:“你父亲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不明来历,不知生死,你想找他也不知从何找起,放下罢。”
林氏又瞟了眼张月栖,忽的道:“想必你与富安郡主见过面了,那肃亲王在夺位之争中落了下风,当初我们张府并不与他为伍,而是助当今的圣上即位,肃亲王对这桩事耿耿于怀,这才退居东都,他不是良善之人,你见了他,能躲就躲。”
张月栖第一次听林氏提及朝堂之事,她对此类事,自然能避则避,默默点了点头。
语毕,张月栖见其神情恹恹,便告了退。
张月栖走回碧水轩,满腹困惑,林氏怎么会不知晓她父亲的来历呢?难道真像张心琬所说,她是母亲与人偷情所生?
其实她心里隐隐猜到,就算不是偷情,她也是不为人所容的存在,否则张府怎会将她送到越州,多年来不管不问,而二娘对她父亲更是绝口不提。
她心下一酸,她与生身父母素未谋面,情感淡薄,林氏对她的身世三缄其口,而张府这个栖身之所,她还能待多久?
“月栖———”
门外传来一道疾呼。
张月栖收起满腹心事,掩去伤愁,抬眸往门口一看,只见张径灵急匆匆跑将进来。
张径灵弯唇一笑,道:“用完晚膳你就跑了,礼物还没收哩?”
张月栖闻言一喜,几步过去,可见这人两手空空,双眉一皱,又细细看他的面色,不像是唬人的。
张月栖淡淡一笑:“哥哥藏着什么好东西?”
张径灵装模作样道:“你先闭上双眼。”
张月栖眉头一挑,瞅着他道:“到底是什么,神神秘秘。”
张径灵扬眉道:“你若想要礼物,就赶紧闭上眼。”
他这模样,不像是送礼,像是强盗逼迫人,张月栖心中如此想,却依言闭了眼。
“伸出掌心。” 眼前黑暗一片,只听得这一道明朗的夹杂着笑意的声音。
张月栖只感觉面前一道黑影晃动,心里涌上一阵忐忑,犹豫着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可不许吓我。”
张月栖慢慢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还没停稳,便被他抓住。
“伸直了。”
下一刻,她的掌心多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外表十分粗糙,正如杂草的手感。
“睁眼罢!” 张径灵语气带笑。
张月栖掀开眼皮,只见掌心躺着一个棕灰色、椭圆形的东西,杏仁大小,周身围着几根绒毛,她眨了眨眼,道:“这是一个花种?”
张径灵嘻嘻一笑,抱着手臂道:“正是,你别小看这种子,这是从西域买来的,颜色特别,日升时花开,日落时花合,这可合你的心意?”
张月栖原本见到这种子,心里不甚在意,听他的口气,倒是神乎其神,张月栖左右察看这种子,又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道:“有这么神奇?哥哥为何不直接送我实实在在的花?”
张径灵从鼻子里发出轻哼,笑道:“你得之容易,还会好好对待吗?你日日照养着它,付尽心血,才会珍之爱之。”
张月栖握紧手,道:“哥哥打得一副好算盘。”
张径灵摇着头,笑道: “还不止呢,你不仅会记得这花,还会记得送你花的人。”
张月栖娇俏横他一眼,眸里蕴满了笑,在烛光下亮闪闪的,道:“没有这花,我就会忘记你吗?”
张径灵作势支颐沉思,觑着她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比不过致夕在你心里的地位,你日日挂念着他,有把我放在眼里吗?”
张月栖盈盈一笑:“哥哥想多了,我忘记了谁也不会忘记你。”
张径灵敲了敲她额头,道:“勉强相信你,夜深了,我先走了。”
张月栖目送他走后,珠儿上前一步过来,面有难色,似有话要说。
张月栖看她一眼,眉间泛起疑惑,道:“珠儿,你怎么了?”
珠儿垂下眉眼,声音低微:“请姑娘随奴婢来。”
珠儿带张月栖走到黄花梨圆桌前,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长形锦盒,盒子周身乌黑发亮,一看便是名贵的木材所制。
张月栖面上一愕,这个木盒她从未见过,随即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这该是谁送来的礼物。
张月栖看珠儿一眼,见她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一种做错事的姿态。
张月栖面色沉了沉,上前一步揭开锦盒,只见一个玛瑙手串躺着里面,烛光之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夺目无比,红珠底下隐现着细密的纹理,一看便是名贵之物。
此等贵重罕见之物,即便在京城,也难找到第二个。
张月栖虽被它的光芒所摄,却不知送礼人,如此贵重物品,她亦承受不住,她问道:“这是谁送的?”
珠儿观张月栖面色不虞,心下不安,道:“这是崔公子命人送来的,奴婢知晓姑娘不喜崔公子,本是万般推辞,无奈拗不过那人,这才替姑娘收下,都是奴婢的错。”
张月栖神色一变,猛地将锦盒盖上,语气冷了些:“他又送礼物做甚么,与他说得清楚明白,还纠缠不放。”
珠儿将头垂得低低的,听她这气愤的声音,身体一颤,暗道:姑娘与崔公子如此不合,是我坏事了。
静默了一瞬,张月栖缓缓叹了口气:“此事不能怪你,来日我再还给他,你先下去罢。”
张月栖兀自走到梳妆镜前,将那锦盒与那支桃花簪子放在一处,这两个都是崔和凌送的,她无意于崔和凌,接受他的礼物,总会授人以柄,若闹了出去,再生祸患。
他这样不声不响送礼,不容人拒绝,对她的心思,一点不掩藏,他倒是不畏惧,到头来,惹人闲话的还是她。
言念及此,又想起崔和凌落寞的神态,心里竟涌上了歉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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