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承元十七年,三月,盛京崇景宫旁的贵人巷一派和煦春光。
可供两架轩车并错的巷道两旁皆是高墙深院,院中玉兰树舒展的枝桠探出墙头,托着朵朵洁白的大骨朵,将冷香从巷头送至巷尾。
蜂儿逐着巷间浮动的淡香,振翅掠过一树初绽的白玉兰,倏然坠入一户高墙内的馥郁天香之中。
满园牡丹开得烈烈煌煌,一众权贵并珠翠满头的诰命夫人们徜徉于花间径道,三三两两驻足品评,执扇谈笑。
衣香鬓影,富贵风流,正是当朝二品大员户部尚书宋迟岸府上的赏花宴。
世家出身的宋迟岸手握天下钱粮之权,圣眷正浓,所宴宾客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今圣上的胞弟睿亲王与宋迟岸早年在国子监读书时便已交好,此次降贵纡尊,携王妃与世子赴宴,自是席间最显赫的贵客。
高髻上饰着珍珠点翠的睿王妃由宋淑人作陪,于缂丝屏风合围的一方小圃内观赏数株极品牡丹。
宋淑人亲手剪下一朵正红色大花,巧笑道:“王妃娘娘,这满园芬芳,唯此状元红,堪堪配您万分之一。”
一双凤眸不笑时自含三分威势的睿王妃示意婢女收下牡丹,亲热地携起宋淑人的手:“妹妹有心了。”她忽然想起近来听到的一桩传闻,眉峰一挑,“正红乃当家主母之色,前日听闻你府上的一名妾竟穿一身红衣出席家宴,如此逾矩,妹妹却仅是责她更衣,未施惩戒。可有此事?”
宋淑人面色不变,“那江氏是我家老爷新纳的贵妾,老爷正喜爱得紧,若是罚重了,恐要心疼。”
睿王妃嗤道:“什么贵妾,比侍妾和通房又好得了几分?不过是爷们消遣的玩意儿。”
宋淑人轻笑:“老爷金贵她一日,她就一日是宋府枝头最俏的那朵花儿。”
睿王妃目光扫向婢女手中的红艳,“诺,花开得越俏,越是惹人要折下它来……”
一只蜂儿振翅穿过屏风间隙,只觉这小圃中馥郁缭绕、芳气袭人,更胜外间百圃,不由径朝着婢女手中的“状元红”逐香而去。
几名婢女连忙轻挥团扇驱赶,蜂儿左冲右突,逃离小圃,更是心有余悸地飞出了牡丹苑,忽被一股隐隐约约的甜润毫香吸引,逐渐飞离了人群,飞入府中一处安静的院落。
这间院子的书房内,一个上身着粉纱交领襦衣,下搭同色绣金线百褶裙的小女孩正在煮茶,盖碗内茶汤清亮,其中悬浮的翠绿叶片簇拥着银白毫心,宛若牡丹蓓蕾初绽,正是白茶中的极品,白牡丹茶。
蜂儿透过敞开的窗子,见此“牡丹”非彼牡丹,径自飞走了。
小女孩听得窗外一阵嗡嗡声,抬眸望去,瞥见一道金影掠入院子里随暖风簌簌摇动的树色之中,春光正好。
小女孩心道:今日赏花宴想必热闹非凡,其他仆从都去伺候了,润哥儿偏要我留在房中……好生无聊,不如寻他去。
小女孩出了院子,一路向着牡丹苑走去,绕过苑外假山,熙攘人声扑面而来。
穿过外围一圈手托茶水点心的仆从,小女孩走近一群半大的公子哥儿,他们正围作一团嬉笑游戏,个个锦衣华服,仪容修洁,好似被巧手匠人精心雕琢出的玉人。
被围在当中的两名少年正在斗草。
其中一人十二岁上下,一身蜜合色云纹锦袍,唇红齿白,眉宇间已可见日后的疏阔朗逸。
小女孩翘起唇角笑了,那不是旁人,正是宋迟岸的嫡子,宋润。
小女孩看向与宋润相对的另一人,那人比宋润高了半头,身着天水碧夔龙纹袍,与宋润的玉润之感不同,他有着另一种棱角初现的俊朗。
他眉眼生得极好,明明是一双勾人摄魄的桃花眼,偏那瞳仁黑得静谧,鼻梁高挺,双唇薄抿,带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审慎与威仪。
小女孩心道,这少年生得真好,从前只觉润哥儿顶顶出挑,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身旁两位小少爷窸窣低语,小女孩捕捉到只言片语指向那少年,“睿亲王世子”,“沐恒”,“沐怀远”。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亲王世子?这沐恒的名头倒是挺气派的。
因为一些原因,她对地位尊卑实则理解不足,对“睿亲王世子”这五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权势与贵重知之甚少。
宋润指尖捻着一根极韧的牛筋草,他方才已用它连胜三人,此刻,他正控制着力道,用此草去绞沐恒手中的车前草。
沐恒手腕一抖,将一股巧劲注入草茎,茎中纤维倏地旋扭成结,硬结劈向牛筋草绷得最紧之处。
“啪!”
一声脆响,宋润只觉指尖一麻,拉力随之一空。
他扫了眼手中断口整齐的两截草,脱口而出:“这是用了内力吧,殿下犯规了!”
沐恒暗道自己不过是用技巧旋结了草筋,何曾使用过内力?
他不屑于解释,“怎么,输不起?你胆敢质疑本世子?”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冷凝。方才还在嬉闹围观的公子哥们霎时屏息垂首,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森然的等级威慑。
沐恒见宋润唇角微颤,虽未敢出言反驳,却仍面露愤愤之色。
他习惯用身份地位解决问题,又何尝会照顾他人脆弱的自尊,只觉得这臣子非议自己,不叫他立刻跪下认错便已是宽容。
“宋润,你需得明白。我父王屈尊来此,是给你父亲体面。你父亲见了我父王本应下跪,日后,你见了本世子,若本世子不说免礼,你便要次次磕头。”
少年之间的拌嘴,招来了皇族对下的施威碾压,宋润本应即刻向上位者服软赔罪,却忽地瞥见不远处一抹淡粉色身影。
她怎么来了?!
竟让她看见了自己如此狼狈、被迫俯首的一面!还是在沐恒这般居高临下的训斥之下!
屈辱感霎时袭上心头,宋润头脑一热,攥了拳头,朝沐恒撞去。
竟如此大胆!
沐恒一个极淡的眼风扫向左右,正欲上前的王府亲卫定在原地。他轻身一避,顺手揪住宋润的前襟,借其冲劲将其向下一撂,同时脚下一绊。
宋润天旋地转间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润哥儿——”
女孩子方才只听那亲王世子出口伤人,却没看懂两人如何骤然动起手来,只见自家哥儿猛地被摔倒在地。
她心头一揪,当即提着裙摆奔上前去,赶到宋润身旁,将他搀扶起来,一双小手又急又轻地拍打他锦袍上沾染的土灰,心疼地问道:“可有摔疼了哪里?”
“没事,一会儿换一身衣裳便好。”
沐恒见忽然跑来的女娃娃衣料华贵,双丫髻上簪满金玉绒花,心中暗道:宋润乃宋迟岸的独子,这是哪里来的好妹妹?
他捉狭地笑道:“宋润,让你的族妹好好看看,是否摔掉了二两肉?”
女孩子闻言心头更加气恼,原还觉得他长得好,竟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恶霸。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她转过头,一双明澈秀目直直瞪向他:“你这恶少,说话难听,还出手打人!”
沐恒的心跳慢了半拍,那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十岁模样,直鼻秀翘,星眸含露,即便在网罗天下绝色的皇城中,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孩,一瞬后他想到自己被说成是……恶少?!
周围的小少爷们噤若寒蝉,他顶着一张冷脸问道:“你说谁恶少?”
宋润赶紧将女孩子护于身后,她竟颇为不服气,探出头说道:“说的就是你这歹人!小霸王!活阎王!作弊!犯规!还欺负我家大爷!”
宋润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严严挡住,面色发白,心头发紧,只恨自己冲动,累她惹祸上身。
沐恒从未被人这般劈头盖脸地骂过,一怔之下不怒反笑,命令道:“出来,本世子有话问你。”
宋润挡在女孩子面前不动,沐恒一个眼风,两名王府亲卫一左一右,出手如电,瞬间架起宋润的胳膊,将他“请”离了原地。
宋润刚要呼喊,又被一指点中了哑穴。
小女孩见宋润被架得脚尖堪堪点地,一阵心疼,走近“恶少”,满目焦急,“你要问便问,问完后赶紧放了我家大爷。”
沐恒比她高出一头有余,微垂着一双静谧的桃花眼俯视她:“你口口声声唤宋润大爷,你是宋府的……丫鬟?”
女孩子鼓着桃腮,愤然道:“我叫沁宁,是宋府的家生奴才,眼下是润哥儿房中的一等丫鬟。你问完了吗?”
沐恒听她说到“家生奴才”和“一等丫鬟”时,一张小脸漾着近乎天真的骄傲之色,心中更生玩味,“区区一个家奴,答话时竟敢你呀我呀的,毫无尊卑。你需自称奴婢,这点规矩,怀瑾未教你吗?”
宋润表字怀瑾,听沐恒这般称呼自己,像是念及了在国子监的同窗之谊。
沁宁歪着头想了想,开口说道:“润哥儿有教我读书写字来着,只是从不许我自称奴婢。”她的声音更脆了几分:“想来,我是早晚要给润哥儿做通房的,若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便可抬为姨娘。故而也算半个主子。”
众人一阵哄笑后赶紧禁声,沐恒见宋润红了脸,而那口无遮拦的丫头神情却甚是坦然,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恶意,低低笑道:“你这小奴婢倒是有好志向,不过也得看看你未来的主母容不容得下你这半个主子。”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数载后,怀瑾迎新妇入门,整顿内帷,对你或打、或卖、或杀,全由新妇一句话。此外,本世子倒是好奇,这若大宋府,十余年来,可有哪个姬妾通房生出过半个子女?”
“你……”沁宁正要反驳,一声呵斥自身后传来:“大胆贱婢,竟敢顶撞世子殿下!”
众人看去,云鬓高耸的两位华衣美妇由一众仆妇丫鬟簇拥而来,原是睿王妃与宋淑人听闻此间发生之事,来寻各自的好儿子。
沐恒一挥手,亲卫解了对宋润的禁锢,宋润心呼大事不妙,奔至沁宁身边,将她护入怀中。
睿王妃对宋淑人笑道:“原是这般美貌的小婢,怪不得妹妹府上的哥儿怜香惜玉,连规矩体统都暂且搁下了。”
宋润是宋淑人的心头肉,她听出睿王妃已是笑里藏刀,仍舍不得斥责儿子,只沉声说道:“润哥儿,还不速到为娘身旁。”
见宋润竟牵了沁宁的手要同来,宋淑人心中直呼儿子糊涂,忙道:“你自己过来,为娘有话要问沁宁。”
见宋润颇为踟蹰,沁宁不愿主子为难,轻声劝道:“大爷,你先过去吧,待会儿夫人问什么,我答什么便是。”
宋润一步三回头到了宋淑人身旁。
睿王妃的声音一冷:“这小婢目无尊卑,辱骂我儿,少不了要重重管教一番,以正视听。妹妹,你说呢?”
方才呵斥沁宁的王府教养嬷嬷当即摩拳擦掌。
宋润看向母亲,脸上写满了惊慌与哀求。
宋淑人登时犯了难。
沁宁是宋府香铺掌柜陈耀祖与柳氏的独女,陈耀祖是宋府的家生奴才,而柳氏原是宋淑人的陪嫁丫鬟,曾为她鞍前马后清扫过不少障碍。
多年前,她本要赐柳氏银钱放其出府,柳氏却跪求不离主家,更袒露心迹已与陈耀祖对上了眼,她便为二人配了婚。
柳氏婚后仅得一女,取名沁宁,当眼珠子似地宝贝着。她应允柳氏不招沁宁入府为婢,日后为其配得商贾富户或微末小官,令其做个衣食无忧的大娘子。
偏偏五年前,除夕夜府内放焰火,主仆同乐,七岁的宋润一眼看中了五岁的陈沁宁,拉住手便不放人走。
宋淑人一向将爷们收房的那些颜色好的清白女子视作猫儿狗儿似的玩意儿,只要这些女子安分守己,不威胁到她的地位与宋润的前程,她乐得爷们身边有这样的小宠,总比在家中得不了趣味,转而去秦楼楚馆,亦或是置了外室要强得多。
故而,对宋迟岸的妾室通房,宋淑人一向宽容大度,从不苛责,吃穿用度皆按份例给足,甚至在府中时常与她们以姐妹相称。
十数年下来,除了几个血崩而亡的“福薄妹妹”,以及一两个自请去庄子上或庙子里吃斋念佛的,余下的姬妾,无论多得宠,都对她恭敬有加,乃至畏服无比。
宋迟岸只见后宅一片和睦,深觉夫人贤良淑德,对她愈发敬重,从不入勾栏瓦肆狎妓寻欢。
有了笼络夫君的心经,宋淑人见儿子喜爱沁宁,便依葫芦画瓢,要那小奴做金笼里的雀儿。
柳氏曾是宋淑人的一把刀,深知自家小姐的手段与贵胄之家后宅的腌臜,她当初跪求配给陈耀祖,一则是看上此人精明能干,二则是恐自己拿了放良书,却活不过月余。
她安于贱籍,一家子的命捏在小姐手中,自当守口如瓶,总能令小姐更放心些。
得知沁宁被点中入府为婢,她在宋淑人跟前将额头磕出了血泡,唤着小姐的闺名苦苦哀求:“芸姐儿,求您让奴婢带宁儿走吧,奴婢保证再不会让润哥儿见着小女,润哥儿还小,过几日见了其他新鲜玩意儿,自会忘了我家那粗鄙的丫头。奴婢求您,求求您了!”
宋淑人面色一寒,冷语道:“翠竹,我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想不到竟如此糊涂!你几时见过润哥儿这般喜爱过一个玩意儿?他看上的人,只有他自个儿腻了、厌了、随手丢开的规矩,断没有旁人让他见不着、摸不到的道理!”
她看向匍匐在地,自小伴她长大的旧仆,淡笑道:“若真想让润哥儿从此见不着,除非,那是个再不会说话、不会喘气的死物。”
柳氏的身子抖成了风中的枯叶,又重重一磕,额上的血泡破了,淌下的血流模糊了视线。在一片血红的晕染中,连宋淑人那张素来端庄清秀的脸竟也变得扭曲可怖。
她哑声道:“能伺候润哥儿,是宁儿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方才糊涂,被猪油蒙了心,竟不识抬举,求芸姐儿宽恕。奴婢这就返家,将宁儿的衣物收拾妥当送来,绝不耽搁。”
宋淑人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了过去,柔声道:“擦擦脸吧,这血淋淋的,我看着心疼。”
柳氏颤巍巍接过那方绣着几茎幽兰的帕子,哪里敢真用来擦拭血污,唯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宋淑人满意一笑,“往后沁宁就是润哥儿房里的人了。在她面前,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你这做娘的最该有分寸。咱们这府里头,姬妾中活得最舒坦的,从来不是那些有几分小聪明的,恰恰是那些最天真烂漫、最知足常乐的。”
柳氏急促而卑微地说道:“芸姐儿放心!从今日起,宁儿心里头绝不会装下旁的事、旁的人!只会有润哥儿一个! 她活着就是为了伺候好润哥儿,让润哥儿舒心!”
宋淑人叹道:“你与陈耀祖,究竟是怎么修的造化,竟生出这般仙子似的女儿来!”
*
宋淑人心中电光火石过了一遭,回到当下,纵然心术如她,却也犯了难。
这五年来,润哥儿对沁宁的喜爱非但未曾随着年岁见长而消减,反倒愈发执着。
他不为其赐名,不要其跪,不许其自称奴婢,令其在房中享有近乎小姐般的待遇。
沁宁得宋润喜爱,经她授意,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虽也读书识字,于人情世故却始终一派天真懵懂。
这本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主人养在高阁中一只娇憨的猫儿。
宋润得沁宁相伴,一颗心收拢于正途,未沾染一丝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在人才济济的国子监中博得了笃学敏思的美名。
宋淑人颇为欣慰,更放任儿子逾矩宠爱婢女之事。
此刻,宋淑人心中暗恼,今日未想到将那丫头锁在润哥儿的停云轩中,更未料到她竟冲撞了睿王世子。
若其侥幸过关,往后还是要教其识些规矩。
可睿王妃的手段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睿王府中常有姬妾被其磋磨致死,被其随意打杀的丫鬟小厮更不在少数。
沁宁开罪了睿王妃的宝贝儿子,又如何能安然过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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