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一直跟着母亲生活。
记忆里的母亲常穿丁香色衣裳,眉如远黛,眼瞳里似盛满秋水,总托腮笑。
我每回看见好看的花,就会摘下来送给母亲,只为了看她笑。
母亲会将我搂入怀中,夸我听话懂事,是个好孩子。
这时,她旁边的男子就会拿出零嘴或是玩具逗我,哄我叫他“爹爹”。
可我每回都不叫。
因为我知道一旦叫了,几个月后母亲身边就会换成别的男子。
母亲是个生性潇洒的女子,从未有过道侣,居无定所,在九州到处游历,与不同的男子短暂相恋,又很快抽身。
我记不清有多少男子要我叫爹爹,总之都是些痴恋未果的傻子罢了。
陆列就是傻子之一,甚至都不如。
七岁那年,母亲带着我来到云州,陆列屡次三番来找。
与之前的那些男人不同,陆列连我母亲的好脸色都没有得到,次次都会被法器轰出去,身上落下不少伤。
有回陆列被赶走,我偷偷地跟出去,发现他的额角眉梢都有血痕,模样凄惨。
他瞧见我,便蹲下来拿出糖人哄我。
我早腻了这玩意,将糖人扔在地上踩碎:“以后别来找我娘亲,她不喜欢你。”
陆列的脾气好,又拿出一个精巧的盒子,里面装着许多宝物,轻声哄我:“那昭昭喜欢什么,陆叔叔都能帮你寻来。”
我扫过盒子里的小物件,全是新奇有趣的法宝,或是能变大载人飞行的纸燕子,或是会奏乐的小人。
这可比之前那些男人们送的有意思,我便收下了。
之后陆列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礼物。
慢慢的,我也愿意同他说话,告诉他关于母亲的喜好。
陆列发现我七岁还不会读书写字,就耐心地教我,同我说修仙之人的故事。
母亲只知道带我游山玩水,从来不会教我这些,更不会跟我说修仙之事。
某天深夜,我学着陆列的样子写下自己的名字,就会忍不住想:陆列若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便好了。
忽然掀起一阵狂风,将写有我名字的纸吹到门口,落在母亲的手里。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发怒。
纸顷刻间就变成齑粉,风吹灭屋里的蜡烛。
昏暗中,我感觉到强烈的窒息感,几近昏厥,费劲地开口:“娘亲,是我,是昭昭!”
母亲的眉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愁怨,正死死地盯着我看:“陆列找过你!”
我被她掐住咽喉,双脚悬空,再难呼吸,只能点头。
母亲忽然笑起来,脸颊又有两行泪蜿蜒而下,被月华照得似雾,不太真切。
“陆列应该去死!”
我听到她的咒怨,恍惚间像是看见传说中的恶鬼,冷汗湿了后背。
母亲终于松开手,让我跌回软榻上。
大风得以止住,室内的蜡烛重新亮起来。
我抬眼去看母亲,发现她又像平常那样笑盈盈,还帮我轻轻拍背顺气。
可她的话却冰冷砭骨:“苏云昭,你记着,这辈子都不能认陆列做爹!”
孩童天生渴慕母爱,哪怕被打骂,还是会下意识寻求庇护。
我疼得厉害,又受了委屈,忍不住哭起来,想扑进母亲的怀里要安慰。
她却没有抱我,而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像是在对某个仆从发号施令:“既然陆列想赎罪,那你以后就待在陆家。”
说完,她转身就走。
那时的我虽年幼,但也隐隐感觉出不妙,连爬带跑地追过去,唤了一声又一声的娘亲。
七岁的路太长,我跑得快断气才追到屋外,却没看见母亲的身影,天地间只有茫茫墨色。
梦醒时,还是深夜。
我的枕头已被濡湿,刚想坐起来缓缓,就被人抱住。
“昭昭!”陆清和语气急切,轻轻地抚我的背:“别怕,哥哥在的。”
我听到他的话才有了实感,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七岁。
七岁的苏云昭差点被母亲掐死,还是害怕母亲离开。
十八岁的苏云昭再也不会期待母亲回来。
陆清和同我说起世家趣事,金云城中几个修士的决斗,希望我不要被噩梦困住。
说话间,他摊开手心,就有无数金点飞出去,像是雨蝶撒下的鳞粉。
这些粉末在空中变化出各种图案,或是两男持剑相斗,或是五六个人吵吵嚷嚷,像是凡间的皮影戏。
他总是这样,跟陆列不愧是亲父子,一脉相承。
我刚住进陆家,经常做噩梦。陆列就会将我抱在怀里,同我说故事,用灵气凝聚出许多动物逗我开心。
后来陆列忙着处理陆家的琐碎杂事,就换成陆清和哄我睡觉。
“还记得昭昭八岁那年看了话本子,夜里害怕不敢睡,抱着枕头跑来敲我的房门。
我当时推开门,就看到昭昭眼睛红红的,像个小猫抱着鱼儿,好生可爱。
当时我就在想,昭昭这么爱哭鼻子,以后离了我可如何是好。”
我都快忘记儿时的糗事,这家伙非得重新提起,分明是故意惹怒我,气得我胡乱踹了几脚,还要去打他的头。
陆清和连忙抱头讨饶,故作害怕道:“昭昭,我错了,别打别打。”
这哪还有个清珩君的样子,倒像个流鼻涕的无赖。
我警告他:“不许再提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长大了!”
陆清和连声答应:“好好好,不提。”
四散开的金点如萤火充盈这间卧房,金光映出他的半张脸,上面泛着玉一样的光泽,那双瑞凤眼里熠熠生辉,好似空中皎月。
长发如瀑垂下,白衣松松垮垮,竟未着簪,是快要就寝的模样。
我总算意识到,深更半夜这人怎么突然出现在我房间,还拥着我说话。
“你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来到我的房间?”
“白日我见昭昭脸色难看,就知道昭昭夜里会做噩梦,特意来陪你。”
陆清和脸上始终保持温和谦逊的笑意,眼神如月映清泉,端的一副好兄长的模样,倒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我年纪不小了,还被他当成孩童对待,心里总归是不舒服。
好似在嘲笑我,居然会因噩梦而害怕发抖,丝毫不具强者风范。
我这样想着,不由得攥紧手心,低头看向别处。
陆清和突然倾身靠近,将我的十指慢慢分开:“昭昭还在想噩梦的事吗,都是假的,不会发生。”
我用力拍了他的手掌,大声反驳:“是真的,我娘恨我,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清和错愕一瞬,又很快将我重新搂住,轻声宽慰:“天底下哪有憎恶孩子的母亲,你娘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早晚会回来看你。”
我不信他的话,列举母亲讨厌我的种种示例,都被反驳回去,于是慢慢地沉下思绪。
夜里的风雪又大了,院里的几株梅树被吹得摇晃不停。
再睁眼时,窗沿边就有了几朵艳红的梅花瓣。
身旁并无陆清和,想来应该是去忙正事。
我想到自己的修为,迅速梳洗,就拿出符纸来练习,想要画出更好的符。
据说元婴期的符修无需纸笔,以手为笔,以天为纸,能画出毁山破河的强大符阵。
可是符修修行太难,历来突破到元婴期的寥寥无几,许多人一辈子都止步于筑基,无法向前。
还是剑修好,早已有无数前人悟道留下多种秘籍功法,只要悟出本命剑,金丹指日可待,元婴期也不在话下。
我越想越画不下去,将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挥动手中的笔,当作是长剑。
眼前忽然浮现出陆列执剑制敌的情景,银色剑光闪过,上百人都被剑气震退,不敢上前。
陆清和日后也会像陆列那般击退敌人,成为一方豪杰。
果然是亲父子。
我苦笑一声,就听到身后有敲门声,于是挥手开门。
门外,褚兰晞正神色焦急地看着我,提起衣摆跑进来,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影。
我正欲询问,却被他抓住手,紧接着衣襟被拉开,不由得骂道:“褚兰晞,你发什么疯!”
褚兰晞的目光很快收回去,松开手低头道歉:“云昭哥哥对不起,我昨夜没收到你的飞鹤,急匆匆地跑进院子里,却发现有阵法拦着我,就担心你受害。”
我疑惑道:“我昨夜给你寄了飞鹤,居然没收到?”
褚兰晞神情委屈:“没有,应当是被布阵之人拦截了吧,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阻止我跟云昭哥哥见面。”
我觉得奇怪,起身走到门外,查看四周的灵气残留痕迹,略微思索就明白是陆清和设下的法阵。
元婴期修士设下的阵法,难怪褚兰晞进不来。
但我并不觉得是陆清和拦截了我送出的飞鹤。
在他眼里,我和褚兰晞都是后辈,互通飞鹤只当是玩闹,何必拦截。
拦截飞鹤的,应该另有其人。
褚兰晞道:“我瞧这阵法强大,应当是元婴期修士设下的,此刻的陆家也就只有你的陆哥哥了。”
我道:“确实是他。陆清和总这样,不放心我的安全,经常在我的院子周围设下各种阵法。”
褚兰晞抬眼看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我知道真凶是谁了。
我整理好衣襟,朝着某处走去,让他赶快跟上。
天色尚早,遥遥可见一轮金日,飘着点棉絮状的云。
料想陆平安还未起床,我直接踹门而入,要扰他的清净。
果不其然,陆平安听见响动就劈头盖脸地骂小厮,没得到回应,这才起身查看。
刚对上我的眼神就连忙躲闪,像是老鼠见了猫。
我将他从被子里揪出来,扔在地上质问:“昨夜可是你截断了我送给兰晞的灵鹤。”
陆平安应该是没睡醒,懵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承认:“是我又如何,谁让你给这种人送灵鹤!”
我扬起手就要教训他,却被褚兰晞拦住。
褚兰晞的目光落在陆平安的脚上:“你昨日不是被罚跪祠堂,怎么今日行动自如,不像是被罚了”
陆平安身上嚣张的气焰消失,沉默不语。他脑子蠢,不擅长说谎,此刻就像是被噎住。
我瞬间就恼了,陆清和一向秉持着赏罚分明的治家原则,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罚陆平安,结果没罚是吗?
事到如今,灵鹤是否被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陆清和偏心陆平安!
我质问道:“陆清和没罚你!”
陆平安想站起来,却被我踹回去,不服气道:“他毕竟是我兄长,哪能为了褚兰晞个外人罚我!苏云昭你别仗着兄长的宠爱,就知道欺负我!”
是啊,陆平安身上流着陆列的血,他跟陆清和才是亲兄弟,是真正的一家人。
而我跟褚兰晞一样,都是外人罢了。
我回想昨夜的情景,只觉烈火烧心,转身就走,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褚兰晞跟着身后,抓住我的手,低声道:“云昭哥哥,你可是气陆清和?”
我面不露怒色,只平淡答道:“此刻就随我去景州,我必要搅黄文陆两家的婚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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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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