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从宫中回来,在房间里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就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偶尔参加宴会两人也是形同陌路,席内还能互相碰杯,挂着一抹假笑,饭后便是各坐各的马车回府,连同一条路都不肯走,偏偏要分两路回家。
一个刻意在街上磨蹭,一个在路上快马加鞭,这才在门口没有碰见。
虽说是大房,贺冰华反而隐隐有了被其他几房压过去的气势。作为皇帝的亲姊妹,又是盛极一时的才女,两年前被娶回杜府时,杜仲达拿十里红妆作为聘礼,声势浩大地将她迎回家中,她也并不是谦让的性格,逼着夫君立下不纳妾的誓言才肯下嫁,从此在府中被专宠。
谁知道仅仅两年,杜仲达破誓。
贺冰华气的浑身发抖:“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杜仲达低着头沉默不语,他既然已经知道是自己的错,多说无益。
“骗子,骗子!”贺冰华将手中的热盏泼去,滚烫的茶水浇透了男人的半边衣袖。她又嫌不解恨,端起皇帝御赐的瓷壶,挺直腰板站在他面前。
她抬起手臂,倾斜的壶口倒出水流,笔直地落到了杜仲达的发顶上,逼着昔日在朝堂上能言善辩的丞相大人淋成一只落汤鸡,却哑口无言。
“杜仲达,你背叛了我。”贺冰华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的手段,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杜松野躲在父亲身后,紧紧拽住他后背的腰带。母亲在她眼里的形象向来是温柔的,第一次见她如此狰狞的神情,杜松野看陌生人一般地瞧她。
她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声音带着点急迫,摇着他的手催促道:“爹爹,你说句话哄哄母亲呀。”
到最后,杜仲达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贺冰华也有自己作为皇室的高傲,意识到在女儿面前过于失控,想去拉女儿的手安慰她。
杜松野缩了缩脑袋,后退逃走了。
——
杜松野小时候和母亲一同进宫,宫中有个地方叫冷宫,里面关了些疯女人进去。脏乱的头发乱成草团,女人们神情哀怨,尖锐的嗓音如同前来索命的女鬼:“啊,啊——皇上,我是……我是被冤枉的,您不能这样对臣妾。”
“好吵啊。”杜松野小声抱怨道,“我耳朵要坏了。”
贺冰华蹲在她面前诱哄道:“小野忍忍,娘带你去见个人好吗?”
“不要。”
"那是娘幼时的玩伴,娘想让她见见你。"
杜松野瘪着嘴巴:“那好吧。”
室内的装潢称得上是华丽,简直是贵妃级别的待遇。杜松野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后宫里的三千佳丽有谁不是美人,她猜那人应当是某个被冷落的嫔妃。
疯女人见到杜松野眼前便一亮,哆嗦着双手,扑过去将她揽进怀里,用手比划着高矮:“我的好女儿,要是她还活着,应当也像你这么大了。”
“真好。”
“真好啊,贺冰华。”
“我恨你啊”
指尖掐住她的手腕,说着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将在杜松野皮肤上掐出血痕的手指收回,无力地捧着一团乱发。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皇上,你把我的孩子还回来呀!”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杜松野,从床下拿出一把磨的反光的匕首。
“你别发疯!”
母亲将她护在身后,握住她的小手跑出房门。
杜松野惊魂未定,小口小口喘着粗气。
“是娘不对,把小野带来这种地方了。”
“吓着了吗?”
“没有。”杜松野想不明白,瞪大双眼,“我只是好奇,究竟是谁把她们害成这样的呢?”
这时,身侧的大总管眯着眼,脸上皮笑肉不笑:“公主,您该回去了。”
宫门一闭,大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响动,“轰”的一声,将寥落与萧索都关进里面。
贺冰华按住她肩头,告诉她,等以后长大就知道了。那时候的杜松野感觉,她母亲的那双手像一座大山压下来,压得她不得动弹,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她再也没有去过冷宫,却从现在母亲身上看到了当年疯女人们的身影。
杜松野年纪尚小,不知何为对何为错,只想让父母重归于好。父亲依旧对自己疼惜,母亲装作无事发生,杜松野夹在两人中间不上不下,还想从中缓和关系,然而杜仲达此时根本不归家了。
他宿在花楼两月,家门都未曾踏入,夜夜笙歌。纳了三房美妾,平日轮流在她们房间留宿。她们比不得贺冰华精明,只在乎当下生活的舒适,靠着温言软语,常常哄得老爷沉醉于女色春香之中,稀里糊涂地掏出去万贯家产。
贺冰华坐在庭院里,听到外面哄笑声,心底一片平静。
杜仲达揣着明白当糊涂,她身处局外,可看的清楚。
那四张脸,一双眼睛柔情似水,像极了辛宁顾盼生辉的模样。一身白皮细腻莹润,像极了辛宁肤若凝脂的肌底。两只玉手尖翘,像极了辛宁调素琴时无心剥落的月牙指片。
两年后,她的女儿上门认亲,说自己名叫辛鹤覃。
杜仲达从此谢绝纳妾。
贺冰华早应想到。为时已晚,却由不得她后悔,她知道吃人的不只是那座皇宫了。
——
“娘!”
“进来。”
贺氏此时坐在桌旁刺绣,烛火跳跃,照得她面庞温柔恬静,少了几分平日的尖锐,眼里盛满了柔情。
贺冰华放下手里的活计,招着手让小女儿过来,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忧心忡忡道:“唔…我们小野怎么了,瘦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娘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母亲。”杜松野以前是个心大的,现在却能稳住气,“我有事想问您。”
贺冰华看到女儿严肃的神情,自己也正襟危坐起来,拉着她的手坐自己身上。
“什么事情?”
杜松野靠进贺冰华的怀里,叹息般地说道:“我想和娘讲个聊斋故事。”
“娘听着。”
“从前有位清心寡欲的书生,他想要进京赶考,背着书篓子的时候路过了一座神山。山路崎岖,又连逢暴雨,书生栖在山中的破庙,暂缓脚程。有一日,庙外突然跑来一只毛□□亮的狐狸精,门外传来声音,她告诉书生,自己来自遥远的青丘,不会抢占庙里的位置,只想快点赶路回家。”
“书生在书中看到的妖怪都是坏人,他向来,却轻信了她的谎言,将她留在寺庙三日。日夜相处中,他对美丽的狐狸逐渐心生好感,然而她的情人也在三日内逼近他们的住所。书生从狐狸口中知道了她另有情人,嫉妒之下,他连赶考的时间都忘了,只想捎着狐狸回村。”
“结局是可以预见的,妖精日行千里,很快就赶上了他们。狐狸眼睁睁地看着情人将书生杀死,她并没有动容,反而冷眼旁观,最后亲自用剑杀死了书生。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人妖殊途,自然敌不过它们的法术。”
“如果你是书生,重来一世,母亲会怎么选择?”
贺氏沉吟片刻。
“我要狐狸爱上我,让她杀了情人,心甘情愿地做我手上的剑。”
杜松野揪着母亲的袖口,提醒道:“可是母亲,狐狸并不爱书生。”
“那么,她就爱那追着她的情人么?为何要逃跑,为何又要撒下去青丘的谎言?”
杜松野愣了片刻,被问得哑口无言。抬头看向母亲,觉得母亲的眼睛变成极为吸引人的深潭,变成了那只美丽的狐狸。
“人也会这么复杂吗?”
“小野,人呢,比动物思考得会更多,真心千变万化,没有人能够预测得到它下一刻的想法。”
“所以,如果想要诱降他们,要么杀了他,要么用利益将你们死死绑定。”
“譬如生死,譬如名利,譬如爱恨。”
母亲慈爱地抚摸着小女儿的脑袋,低声附耳道:“明白了吗?”
杜松野囫囵吞枣地纳下,道:“原来如此。”
门外传来敲门声,这个时辰理应夜深人静,仆人早就睡下。贺冰华迟迟不去开门,只待那人出声。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
“进来罢。”
月光下,辛鹤覃一袭被洗的发白的衣袍,手中捧着两个褪色布包,身姿和他母亲如出一辙地清越。明明一切都很简陋,脸素净得如同,杜松野忍不住朝前世的情敌望去。
前世她与辛鹤覃水火不容,眼里只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真正打量过他的长相,如今倒是能够正视他的存在,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辛鹤覃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完全当之无愧。
贺冰华冷冰冰地对着进门的辛鹤覃道:“这么晚找我有何事?”
辛鹤覃歉意道:“夫人,您的衣服。”双手将衣服捧了过去。
“为何这么晚才送来?”
“入秋之后,衣物逐渐增多,浣衣便有些困难。”
“那你便早些起来。”
贺冰华忙着质问,连门都忘记让辛鹤覃关上。
寒风入室,激得杜松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捂紧了身上的衣服。
杜松野体弱多病,秋冬之际更是频发,常要去看郎中。贺冰华见小女儿日日被灌几贴发苦的药,原本生养的娇气,怕爹娘担心,还是一声不吭地吞下了,伸出舌头:“都吃干净了哦。”
爹爹夸她:“很乖。”
贺冰华心疼坏了,便和夫君商量,要在小女儿房间装上地龙,让屋内时刻保持温暖,减少她生病的可能。满打满算,原本要在今年竣工,冬天便能用上了。少了贺冰华的督促,这项工程便不声不响地落下了。
“你出去吧,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记得把门捎上。”
“小姐,这是你的衣服。”辛鹤覃一进屋便将目光放在杜松野上,她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他眼下。
他的细心是独一份的,虽然在府中的待遇称不上是千金,好歹也有个名头,面对继母和三位继姐的刁难,他不卑不亢,尽量满足她们的要求。就连待在府中数十年的浣衣老嬷嬷都夸他能干。
他将手上的另份包裹拆开,掏出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杜松野身上。
杜松野愣了片刻,她与辛鹤覃向来是针尖对麦芒的关系,像这样和谐得有些诡异的场面,几乎从未出现过。
“你干嘛?”她狐疑地看着辛鹤覃,将肩上的衣服掀了下来,对着烛光左照照右看看,确定上面没有下什么万人迷之类的药。毕竟仙人说过,她怕连自己都中招了。
辛鹤覃解释道:“夜晚天寒。”
杜松野轻“哼”了一声,检查无误,裹紧了外衣,嘴硬道:“要你做什么主,我才不冷。”
辛鹤覃习惯性了她的口是心非:“下次不会了。”
“滚吧。”
他这才准备退下。
“等等,”贺冰华叫停辛鹤覃的动作,却不急于出声,反而转头朝杜松野点头,“教的挺好。”
她将手上的布包拆散,甩到继女面前:“你去把这件衣服重新洗过,明日拿个锦盒装起来,放在小姐的床头。”
辛鹤覃抬头道:“一夜可能干不了。”
“我只吩咐你做事,办不办得到,是你的能力问题。”
他颔首低眉:"知道了。"
辛鹤覃关上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母亲,明天要去哪里?”杜松野静静地盯着他的背影。
“小野,明天宫里皇上要选妃,所有世家小姐都会前来,你知不知道?”
杜松野点了点头。在前世的这个时候,皇上的确大办了一次选妃,宴席间世家小姐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美人应有具有,但他最后并没有纳一人进宫。
“那你知道,他为何要办这次宴会么?”
杜松野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时候装傻,于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说是选妃,皇上却让每位世家小姐必须携带家眷前来。选妃何必重重考虑,明显皇上是在为太子妃的位置在做打算。”
“小野想坐坐太子妃的位置吗?”
没有疑问,而是直接地肯定:“娘是想支开辛鹤覃。”
贺冰华没有直接承认:“当年她娘在世,除了你爹追求她,你的皇帝舅舅也有心思。彼时他势单力薄,太上皇喜爱,要他必须。他不肯为此撂下皇位,只能拱手让给别人。太子和皇上很像,他们是同一种人。你皇帝舅舅能看上她娘,太子照样也能看中辛鹤覃的容貌。”
“娘知道你喜欢太子殿下。”母亲暗示道。
杜松野平静道:“太子妃之位,自然要给将来最合适母仪天下的人。”
贺冰华新奇地瞧着小女儿:“你与太子还未和好么?”
平日有矛盾,向来是杜松野低头。
贺冰华俨然不信女儿的说辞。
也是,自己前世的时候对太子多有纠缠,那股疯劲任谁看了都觉得痴情,说放下就放下,没人会信,更别提了解她至深的亲娘。
贺冰华自知她暂不想提到太子其人,便换了种说法:“娘足不出户,但也知道这几天你闷在家里心烦,带你出去逛逛,散散心情可好?”
杜松野这才露笑,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那是自然,我想和娘亲多多待会儿。”
毕竟当时她进牢之前,家境败落,母亲饿得只剩枯骨一副,很快就逝去了。她哭着用草席盖住母亲的尸体,连块搬运货物的门板都无,只能硬生生地扯着母亲,拖到乱葬岗血肉模糊,因头朝下,脸都磨的看不清楚原样。
她痛苦地跪在土坑外围,抽噎道:“我……我再也不爱他了,求求你老天,求你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保证再也不纠缠真龙天子了,我不敢奢求。我只想要我母亲,你把我母亲还来,母亲...”
她躺到母亲尸体上睡着,像小时候被母亲抱着轻轻摇晃,安然地睡进她的怀里。
另一日,辛鹤覃捧着衣服来到杜松野门前。
她起床气大,一有人打搅她的睡眠,整日没有好脸色给下人看,辛鹤覃初来府上没少被她训斥过,以后也慢慢养成了等她睡醒的习惯。
等了约莫有一刻钟,仍不见杜松野转醒,锦盒的重量愈发沉重。他的小腿站得僵直,双手发酸,还是杵在原地。
小绿路过此地,见是辛鹤覃,趾高气昂地领着一群仆人走了过去。
她站定在辛鹤覃面前,不屑道:“不用等了,小姐一大早便和夫人她们坐马车进宫了,你还是赶紧回你的柴房里去吧。”
人群一阵哄笑。
“我要等她。”
小绿面色不虞:“你以为在这世上还有谁能护着你?也是小姐宅心仁厚,肯留你在房间侍奉,你别得寸进尺。”
辛鹤覃背对着她,勾唇道:“是吗?”
“难道你岂敢有二心?”小绿扬手便要落下。
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太子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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