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风里掺了冰，贴着地一卷，刚刚泛绿的草坪上便下起了雨。
潮湿的空气中传来几声闷咳，胡木南仰面躺在草坪中央的石板路上，闭着眼睛精准捻走了眼皮上的一截枯草。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单薄的布料存不住丝毫热量，这人偏偏还嫌热似的解了最顶上的扣子，露出侧颈一块青紫的伤痕。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胡木南警惕地掀开眼皮，两脚一蹬翻身坐起。
恰好跟面前的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胡木南眼珠一转，咧嘴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好巧，你也死了吗？”
男人瞳孔猛缩，嘴唇卡顿似的慢慢张大，几秒后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左脚绊右脚地滚成一团，最后紧紧黏在五米远的垃圾桶上。
胡木南的嘴角耷拉下去，他搓了搓僵直的小腿，又胡乱在身上摸了一把，确定自己现在四肢健全，除了歪头的时候脖子有点刺痛之外没什么其他伤口，然后才手一伸张嘴就说：“对不起啦保安叔叔，我不该吓你，可以麻烦您回来拉我一把吗，我实在是站不起来了。”
保安的五官在早晨灰蒙的光线中糊成一片，只看见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了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虚浮，尾音脚滑似的劈了个大叉：
“你…是人是鬼？”
胡木南并起手指，掌心微微拱起拢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您放心，我现在还有气。”
保安的表情看起来压根放不了一点心。
坐进保安亭的时候，胡木南的身体才开始回温，就连保安递过来的不知道第几道茶水，茶叶都被泡烂了浮在表面，他喝着也觉得非常可口。
“小伙子，你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吧？”保安摘了帽子，露出一张满是肉褶子的脸。
胡木南不知道该怎么答，嗯嗯啊啊了两声糊弄过去。
保安一拍大腿，咂着嘴抿了口热茶，额角未干的冷汗顺着黝黑的脸一直滑到下巴尖，他随手抹了往旁边一甩：“现在的年轻人呐……任性！你这脸跟抹粉了似的，我都不敢看，怕下一秒就倒在我这。
你是哪家医院的，叔给你送回去。”
“哎哎。”胡木南猛地一挺腰探身过去把保安摁住，“我不回去。”
他的脸色本就苍白，嘴唇也发紫，这么一急连眼皮都开始泛红。
保安眼神一凝，突然生出几分英勇救人的气势来，拧身躲过胡木南的手开始拨急救电话。
这怎么行？
胡木南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拔腿就往外跑，还不忘把自己喝过的杯子顺走。
开什么玩笑，按理说他昨天就被列为高危感染人员执行了注射死刑，一觉醒来还活着就算命大了，谁还想再被抓回去？
两年前，M国飞往坎贝莉星球的航空飞船在返程时遭遇意外解体，装有生物样本的残骸落入海中，恰好就是胡木南度假去的那片海域，好巧不巧他又吃到了被污染的海鲜，光荣的成为了全球第一例覃病毒感染者。
眼睛一睁一闭，他就被送进了青港研究所。
这研究所名头打得响亮，华国天使投资人赞助，致力为海外华人患者带来保障。
宣传语不知道骗了多少感染者“自愿”加入，进去了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研究所用来**实验的样本。
几年过去了，疫苗没研发出来，人折腾死了大半，临了还有脸说他们是高危感染人员，给自己塑造成为民除害的救世主。
“呸。”
胡木南把嘴里的茶叶渣吐出来，然后回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已经跑出去够远了，保安大叔只要不是豁出去半条命硬要送他去医院，应该都找不到这里来。
这么想着，耳边竟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天杀的，不会真追来了吧。
胡木南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头晕目眩的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好，你给我抓走吧，我不想活了。”
“说什么呢？”有人伸手拍了拍胡木南的肩膀。
这一瞬间，冷风仿佛凝成了一柄尖锥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眼前的画面陡然揉成一团，来人说话的声音落入耳中的时候被无限拉长延伸——
胡木南手脚发软，勉强提起精神狠狠掐了下指腹。
“喂，你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
胡木南定睛一看，这下真的愣了，这人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细长的眉毛，狐狸眼，标准m唇，嘴角一颗锃亮的唇钉。
姐，这是他亲姐！
胡木南嘴一撇还没哭出声，他姐眼睛一翻转身就走。
“等……等等我。”胡木南恨不得手脚并用，“我没劲儿，走不动了，姐！”
他姐头也不回，好半晌才从前面飘来两个字：“快点。”
胡木南差点一脑袋栽到地上。
“咚！”
闹钟砸在地板上嗡嗡直响，浅蓝色的被子里伸出一条结实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悬在床沿，安静几秒后猛地绷直，薄薄一层血肉被指骨撑开，突起的青筋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最后没入层层堆叠的衣袖中。
许冕伸完懒腰顺势坐起，眯着眼睛把睡着后不小心撸上去的袖子扯下来理平整。
今天研究所放假，他本来可以不那么早起床，但原本约好的家政请了假，大扫除只能自己来。
吃早餐的时候许冕照例打开邮箱，组里几个学生果然发来了邮件。
阳台上养了许久的雪滴花终于开了零星几朵，许冕心情不错，回复邮件的用词都比平常温和了许多。
汇报研究进展的——
“这跟你昨天发来的有什么不一样？”
审批论文题目的——
“这个话题八百年前就没人研究了，你想开天辟地的话我没意见。”
论文写完了来要建议的——
“正文狗屁不通，致谢还行。”
……
回完邮件，许冕刚好咽下了最后一口豆浆，他还记得昨天吃完晚饭放了一袋垃圾在门口，正好把家里打扫一下一起扔了。
许冕效率很高，而且他深知打扫不是自己的长项，所以对结果的要求也不高，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家里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就被大致清扫完毕。
这一通下来，许冕的脖颈都冒出细密的汗，他解开两颗扣子，胸口的皮肤明显白皙很多，在锁骨上方分出一道略显眼的界线。
干完活鼻腔里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许冕抽了张湿纸巾擦脸，另一只手捏起领口扇了扇，刚往透气的窗边走了两步，口袋里的电话就催命似的响起来，连带着震麻了一截大腿。
许冕扔了手里的东西，捻了捻手指才慢条斯理的接通：“什么事？”
“组长，所里把大半安保人员全外派出去了。”
许冕哼了一声，脚尖点地慢悠悠晃到吧台坐着，还腾出一只手来给自己倒了杯香槟：“这又是抽什么风？”
“好像……好像是…”
组员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许冕的耐心快要告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面，催促道：“措辞，很难吗？”
“跟昨天您负责的注射死刑有关！”组员也是豁出去了，音量猛地提高，手机都差点炸麦。
许冕拧眉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怎么，那他们现在要来抓我吗？”
对面泄了气：“您一点也不着急……我听说是核对生物信息的时候少了一个人，现在所里好多人都说是组长您收了钱，故意放跑的。”
“无凭无据，张嘴就来。”许冕深感无聊，仰头把杯底剩的最后一口酒喝了，眼睛又瞟到客厅堆着的几袋垃圾，闲不住的走过去拎到手里。
电话那边组员还在嘀嘀咕咕：“操作台上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注射之后的处理工作也不归我们组负责，他们长着两只眼睛光眼红去了，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许冕这下认真了许多，眯着眼睛纠正他：“谨言慎行。”
说着，许冕手腕下压推开了门，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听到了门口不同寻常的声音。
眼神下移，本该放着袋垃圾的门边此时蹲了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他穿着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脸色发青，表情幽怨，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活像是从地府爬回来的恶鬼。
“为什么不放我进去？”他这样说，嗓子似乎受伤了，声音混着点嘶嘶的杂音。
许冕第一次生出点哑口无言的窘迫来，因为这张苍白如纸、仿佛死物一般的脸，他认识。
昨天所里有一批样本执行注射死刑，他是操作台上的一名研究员，负责的，就是这位恶鬼同志。
恰好这时电话里传来组员的惊呼：“查到了，组长！缺失的生物信息就是那个全球第一例感染者，叫胡木南…”
许冕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露出白净整齐的六颗牙齿，手机被他两根手指捏着转了一圈递到嘴边：“谢谢，我已经知道了。”
然后挂断，关门，一气呵成。
独留胡木南跟漆黑的大门面面相觑，脚边还歪七扭八躺着几袋垃圾。
好半晌，他才咬咬牙起身摁下门铃，眼睛怼着猫眼往里看，嘴里喊着：
“姐姐，为什么把我关在外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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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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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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