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正盟,估计也不会想到,秦嵬竟然能说出“杀”与“没杀”之外的第三个答案。
这一点连秦嵬也没想到。
他这几个字说完,屋内沉默许久。
“你要是说杀了,我会觉得你是找死,要是说没杀,我会觉得你有狡辩的嫌疑,”沈云屏缓缓开口,“但你说不知道,我竟然有些相信了。”
一个轰动武林的事情,好像就该有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内情。
赶车的问:“怎么会不知道?你杀没杀人、用没用刀自己还不清楚?”
秦嵬苦笑道:“我并不是记不得杀没杀段二,我是连他死前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没有了。”
“怎么搞得?”沈云屏皱眉,“我听闻段二死的那段时间,你曾在捉月城外出现,正盟的人也是循着这条线索找到你。”
秦嵬自己也有些迟疑:“段二死在上月十五,我头一天夜里的确是在临江捉月城喝酒,喝醉后便在酒楼的客房睡着了,等再睁眼,人却躺在野外林子里。”
“有人将你运出捉月城?”沈云屏吃了一惊,“以你的武功,竟然毫无察觉?”
“何止是毫无察觉,”秦嵬道,“我从林子里走出来,在道边儿找了家茶铺一问,才知道我离捉月城已有五十多里,且那时已是十六日的早上了,我昏睡了一天,对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到林子里去的毫无印象!”
秦嵬的武功在武林同辈儿里已足够他不把大部分人放在眼里,他生性狂傲,做揭榜人时多挑无人敢碰的靶子,许多老匪凶徒也栽在他的刀下。
就连段贺年也曾当众称赞秦嵬,说他在武学上的天赋已非常人。
而如今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秦嵬运出城!
沈云屏震惊过后稍加思索:“听起来像是中了极霸道的迷药。”
“我寻思也是,”秦嵬道,“我酒量虽算不上极好,但也不至于才喝四五碗就头晕,那天的酒格外醇厚,也格外烈,我只喝了平时一半的量就已觉得上头了。”
赶车的追问:“你醒之后有做什么、见到什么人之类的吗?”
秦嵬摇头:“我在茶铺发现道上来往的武林人士似乎比以往多,且行色匆匆神情严肃,更有腰间系着正盟腰牌的人策马狂奔,当时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儿,问了茶铺跑腿儿,他说似乎是附近死了个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这人有个毛病,每逢有热闹我就多半要倒霉,所以朝反方向走,不打算凑过去。”
“然后你就在路上遇到了正盟派出的捉拿你的人手,又将他们塞进了夜香桶。”沈云屏忍不住笑了,“你的直觉倒是很准,比山里的熊还要准上几分。”
秦嵬哭笑不得:“楼主到底是夸我还是在损我?”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看来是有人想要将段二的死栽赃在你头上。”沈云屏摩挲着玉扳指,若有所思,“我听闻刚发现段二咽喉处的刀伤,正盟就已经收到消息,说你先前在捉月城出现。”
秦嵬闻言知意:“你的意思是说,早有人准备好将我的踪迹告知正盟。”
“我是这么想的,”沈云屏颔首,“你那天为什么会去捉月城?”
“我刚赚了一笔赏钱,又听闻擒恶榜的金额和靶子要换新,索性去那边儿边修整边等消息,”秦嵬如实相告,“所以算是临时起意,当时我身后应该没有尾巴,不像有人追踪的样子。”
沈云屏缓缓道:“错,你并非临时起意。”
秦嵬微顿。
“据我所知,正盟近期从未有过要更换擒恶榜的消息。”沈云屏看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秦嵬思索良久,苦笑道:“……是我刚换了赏金,在外头同样等着领赏的那帮人嘴里听来的。”
揭榜人因为利益关系,基本不抱团儿,像秦嵬这样独来独往的较多,并非全都互相认识。
他现在上哪儿找那帮人问明白消息是哪儿来的?
“如若没有这条消息,你也不会动了去捉月城的念头,”沈云屏继续道,“你已在外飘了数月,赏金赚够了也差不多要休息了,捉月城内白道众多,你熟悉的人也很多,且段若锋常年在捉月城,他与你交好,凭他的关系,你可以最先一批拿到更新过后的擒恶榜单。综合考虑,你极大可能会优先选择捉月城。”
秦嵬沉默半晌才开口:“看来沈楼主平时也没少关注我的动向。”
“嗯,”沈云屏大方点头,“我随时都等着伸腿把你绊个跟头的机会。”
秦嵬忍俊不禁。
“你还笑得出来?”沈云屏道。
“比起栽赃陷害后躲在暗处继续耍阴招的人,我自然还是更喜欢沈楼主这样将讨厌我说在明面儿上的人。”秦嵬笑道,“我喜欢当然要笑。”
毕竟他与八方楼的债务关系已经维持了这么多年,而沈云屏除了往他身边儿插些探子外,从未往死里坑过他。
沈云屏带着扳指的手五指微微蜷缩,旋即放开,面不改色道:“这只能证明我也是个好人。”
“自然自然,”秦嵬不走心地夸赞,“还是个有钱的好人。”
有钱的好人继续问:“你当日在捉月城与谁一起饮酒吃饭?”
“没人。”
“没人?”赶车的插话,“你在捉月城那么多熟人,没朋友陪你喝酒?”
秦嵬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呃,习惯多问两句,”赶车的绷着脸,“我们楼里就是干这行的。”
秦嵬不当回事儿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这话令沈云屏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
江湖上无论白道□□,称赞秦嵬的又何止成百上千,那些人与他称兄道弟,但秦嵬本人好像并不把任何一个当做朋友。
“不知在秦大侠心里,怎么样才算得上你的‘朋友’?”沈云屏问道。
“这世上总要有些沈楼主也猜不到的事情。”秦嵬一摊手,“总之那日我的确独自在酒楼里吃面喝酒。”
沈云屏的笑带了点儿嘲讽:“想必是惯常去的酒楼,订的是常用的客房,吃的喝的也是老几样吧。”
秦嵬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那套习惯还有什么新意?”沈云屏嘲笑,“每逢赚到钱,便找一家最便宜的酒楼,要一桶热水洗澡,再吃一碗阳春面,喝上店里几坛酒,去最把头的客房睡觉。”
“我在沈楼主面前真是毫无秘密可言,”秦嵬感叹,“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楼主了解我那样了解楼主,这样才算公平。”
沈云屏将他的话权当幻想,继续自己的话:“因为你这个习惯,轻易就能在你饮食、住宿的过程里下药,毒你或许还能嗅出尝出,但江湖上迷药种类繁多,无色无味的光是我就能挑出好几种。”
“知道我这习惯的人并不多,”秦嵬再仔细寻思片刻,斩钉截铁道,“或者说非常少。”
沈云屏略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这眼神把秦嵬看得略感发毛。
沈云屏和风细雨道:“看来要你身败名裂的,恰恰是你亲近的人里的一个。”
秦嵬不语。
“不必难过,”沈云屏习以为常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神色间流露出些许讥讽,“这世上多的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捅刀子的事情,不缺你这一桩。”
“不是为了这个,”秦嵬摇头,“我只是一时间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亲近的人。”
沈云屏:“……”
他现在也觉得秦嵬没朋友了。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在白道混开的?!
虽然见到秦嵬时间不长,但沈云屏已经懒得顺着他说话了:“有人杀了段二,却要你来背锅,这天大的栽赃嫁祸,必然有天大的仇恨缘由。你仔细想想,可曾得罪过谁?”
秦嵬好好地想了一会儿,坦荡道:“说来奇怪,你要是让我想想有哪几个交好的,我一个都想不出来,但你要让我说说仇家,我倒是能跟你唠到天亮。”
“你再这么说下去,就真不像个好人了。”沈云屏捏捏鼻梁,“或者此人与你并无冤仇,只是让你背锅,他能得到许多好处。”
秦嵬看着他:“沈楼主相信我说的话?”
他刚才说的那些,怕是如今江湖也没几个肯信的了。
沈云屏平静道:“信与不信,于我都没有差别。你杀了也好没杀也罢,都改变不了我如今的处境,不如信你,总比跟个会杀正盟盟主儿子的傻子坐在一起强。”
“原来如此。”秦嵬笑笑。
沈云屏话锋一转:“但有一件事,比起你杀没杀段二,我更关心!”他声音低了下来,却格外清晰,“你和谢堑是什么关系?”
秦嵬放下了酒杯。
屋内安静片刻,沈云屏慢慢道:“当年谢堑背信弃义,害死正盟上任盟主,为正盟所诛,是白道公认的罪人,他妻子带着儿子负隅顽抗,最终也死在火海之中。若他儿子还活着,应当也与你差不多年纪了。”
秦嵬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谢堑之子?”
“我不知道,”沈云屏看着他,“但谢堑当年是被段贺年所诛,他儿子如果逃出生天,如今报复段贺年也不是不可能。”
秦嵬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这一笑十分耐人寻味,更是意味深长,好像是一种默认,却又令人抓心挠肺。
赶车的好悬没上去摇他脖领子,再给他三个大嘴巴子,好让他吐出个准确答案。
沈云屏并不意外,只点点头:“看来你是不会说了,我并不意外。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原本是想查找自己昏迷那段时间的事情,但现在捉月城附近五六十里都已布满白道眼线,”秦嵬道,“另外我还想找机会看看段若宇的尸体,只有亲眼看到,我才能判断究竟是我真在混沌之际杀了人,还是有不开眼的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沈云屏道:“段若宇的尸首现在除了正盟外,还没人见过,也不知在哪里。”
“连八方楼楼主都不知道?”秦嵬看着他。
沈云屏礼貌微笑:“自从和你穿一条裤子后,楼里各地的暗桩、暗楼被拔除大半,我将仅剩的人手打散,才避免了被一锅端的下场。”
秦嵬幸灾乐祸:“看来沈楼主也被亲近之人捅了一刀。”
否则楼里的隐秘暗桩又怎么会被这么快拔除?
“我虽眼耳受损,但也比你得到消息的渠道多。”沈云屏用折扇敲着掌心,“如今江湖上还有多少可信的人供你依仗?不如听听我的建议。”
秦嵬直起身:“哦?”
“我要往渡风城去,那边儿有个可靠的大百灵鸟在,尚未被拔除,”沈云屏声音和缓许多,“你若没有骗我,不如也去问问,她应该有你想知道的相关消息。”
“我已欠了你那么多债,难道你还肯让我白占便宜?”秦嵬笑问。
沈云屏悠悠道:“作为交换,你要留在我身边,替我解决这一路上的杀手追兵。”
秦嵬叹了一口气儿,脸上显出些做作的惋惜与可惜:“原来你没有看上我的人,而是看上了我的武功。”
“自然是看上了武功,”沈云屏也乐得与他扯这个闲话,“幸好有这样的武功的人,长得也很合我的心意,否则我难道愿意和你废话这么多?”
秦嵬哽了一下。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这句话骄傲还是尴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长得有多白:“我想沈楼主身边不缺武功不错的高手。”
他看了眼旁边立着的赶车的。
赶车的方才咋咋呼呼,现在表情却平静许多,既不反驳也不同意。
“老范是我在楼里唯一信的人,这一路也已筋疲力竭,”沈云屏坦诚道,“他的命很金贵。”
秦嵬道:“你难道信任我,肯将命交到我手里?”
沈云屏道:“我并不打算将命交给你,若有变故,你我一拍两散,各自逃命。”顿了顿,声音温和道,“当然,你我如今境遇相同,你是我第二信任的人。”
这人说话时看着你的眼睛,声音真诚又温润,好似这世上再没有谎话。
他要是想哄人,秦嵬觉得他可以把铁石心肠的人都拉拢到自个儿身边。
秦嵬的嘴角扬起:“好吧,我总要得些好处吧。”
“你以前从我这儿薅走的东西一笔勾销。”
秦嵬站起身,开始朝门外走。
沈云屏又加了一句:“额外再给你一笔钱。”
秦嵬走的动作慢了许多。
沈云屏最后道:“百灵鸟的消息也不需要你来付款。”
秦嵬掉头回来坐下了。
赶车的无语地看着他。
秦嵬好似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价格要按人头来算。”
沈云屏:“难道奔着你来的也要我付钱?”
“来杀我的,自然由我收拾。”秦嵬倒还算分得清楚,“沈楼主金尊玉贵,想必不会斤斤计较这些救命钱。”
沈云屏果然并不在意这点银两,随意点头,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这么缺钱?”
秦嵬再次起身朝门外走:“钱是永远都不够花的——既已说好,那明早再见。”
这次他还十分讲究地带走了桌上的一盏烛灯。
“你要去哪儿?”叫“老范”的赶车人问道,“连照亮的你都顺手薅一个走!”
“去找找店里还有没有活人,开个客房,烧一盆热水,再给我煮一碗阳春面。”秦嵬还饿着肚子呢。
“你还惦记着吃面,”沈云屏调侃,“难道就不想吃点儿别的?”
秦嵬笑道:“我只是喜欢吃,因为我阿娘只有面做的好吃。”
沈云屏愣了愣。
秦嵬本已走出屋子,手在怀里掏了掏,又掉头回来了:“我那块儿——”
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地上掉着的磨刀石上。
那石头方才跟带毒的飞镖撞了一回,上头竟然被毒液腐蚀得坑坑巴巴,彻底废了。
刚才沈云屏顺手操起甩飞的竟然是他的磨刀石!
秦嵬看看石头,看看沈云屏。
沈云屏咳了一声:“渡风城内必定有打铁铸刀的铺子,既要去,正好能挑个新的磨刀石。”
秦嵬还是看着他。
沈楼主正色道:“自然是我来掏钱,多贵的我都买给你。”
秦嵬的表情略有松动。
沈楼主一锤定音:“渡风城里的看不上,待我脱险,淘换来最好的送你!”
这几乎已算得上是秦嵬近几年听过最动人心弦的话。
世间能打动小刀鬼的除了金银,就只剩下“送你”了。
“沈楼主一定是世上最会哄人的人了。”秦嵬感叹,“再让你说几句,除了我的武功外,我的魂儿都要被你哄走了。”
沈云屏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一声:“不知你的魂儿到底是跟我走,还是跟我的钱走?”
秦嵬故作神秘凑近他道:“都一样,毕竟你在我眼里就像个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两人的笑里都夹杂摆在明面儿上的“各自牟利”。
旁边儿立着的赶车的臊眉耷眼地心想:我看你俩倒像是都把对方看成肥羊,真别说,你俩在我看来都像狗狗祟祟的混账狼。
别人:不心动挑战!
秦沈:不生气挑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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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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