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涌进的风里夹杂着冷腻的潮湿气味儿,但都被燃烧的火堆挡在了外头。
一挨着火堆坐下,绒绒暖意就笼了上来,身上那股干草特有的霉味儿也跟着一道驱散,在深夜里带来许多暖和的懒意。
方才挥之不去的焦躁被刚才一通胡搅蛮缠下来,竟消散大半儿。
无法入睡的夜晚,有个说闲话的人也算是件不错的事情。
尤其是这个说话的人并不关心你的心事,只一心一意惦记你的钱的时候。
沈云屏将手帕打湿,仔细地擦了脸,将潮湿粘腻的感觉擦掉,复又掏出小瓷瓶来,沾了药膏慢慢涂抹。
膏体化开后,气味很快在火堆的热度中烘开,秦嵬鼻尖微动,觉得这股味道清香不腻,还挺好闻。
他用一种土狗见到城里富贵犬的眼神看着沈云屏这一系列动作,道:“少爷,你我都是逃命的,我出门只记得带金疮药,怎么你出门连香膏都得拿着?”
“你也可以用金疮药当香膏,我可不会像你这样多嘴,扯些有的没的。”沈云屏看都不看他。
秦嵬叹道:“你分明是看上了我的多嘴,要听我扯话,这会儿又怪我话多了。”
“这你也看得出来?”沈云屏惊奇。
秦嵬道:“不然你哪怕是闭着眼数数儿到天亮,也不会起身在我周围坐下。”
沈云屏笑了:“现在你已比许多人都了解我了。”继而又道,“先前我说我不信这些庙啊神的,你好似很惊讶?”
他这话题拐的有些随意,似是不愿多谈论,秦嵬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沈楼主观察人时倒是很仔细。”
“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沈云屏不在意秦嵬语气里的嘲讽,微微笑道。
秦嵬舒展盘着的双腿:“是有些惊讶,我先前总觉得,有钱有权的人都喜欢信这些。明明已有了许多,但仍要更多。”
他的语调轻松懒散,但沈云屏依旧从中察觉到一丝讥讽。
沈云屏将手上残留的药膏抹开,慢慢道:“旁人怎样我不清楚,但我的确不信,因为我求的东西从没得到过。”
秦嵬嘴唇抿了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坐拥六路八方楼,金银权势无一不有,还有什么是求不得的?”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沈云屏看着火堆,眉目染上火的色泽,似一块冷玉置入滚烫火舌,有种随时都会崩裂的质感。
“求的东西从没得到过”,这是否意味着求的并非钱财地位?
秦嵬从未想过,八方楼楼主求的竟非权或财。
这疑惑只在他脑中浮现,并未问出口。
他知道沈云屏绝不会回答。
一对儿落水狗,不互咬起来就已不错,实在是没有多聊的闲心。
沈云屏的目光从火堆上移开落在秦嵬脸上,笑道:“你又是为何不信?要知道,神佛并非有钱人才拜,庙宇从不缺穷苦人往来。”
秦嵬用一根长树枝拨弄着火堆,懒懒道:“因为我倒霉的时候,从没有神仙显灵。”
“真的?”沈云屏笑道,“但在我看来,你在刀尖儿上讨生活,一向喜欢跟厉害的人交手,专挑别人不敢接的生意做,性格又是如此……”他在秦嵬审视的目光中斟酌出一个词儿来,“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没让人套麻袋打死而是如今才遭人暗算,已算天老爷庇佑了。”
秦嵬闻言露出些许笑意:“再难的生意,再厉害的人,再难对付的对手,也尽数倒在我的刀下,未曾见过有神仙降世,赐我神功。我从小就不信这些,神仙没有刀好使。”
这话颇为狂妄,尤其是在小庙中。
但从秦嵬的嘴里说出却显得十分自然,他眼角眉梢毫无得意之色,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即便狂妄,也是坦诚的狂妄。
“为什么没神仙保佑你我是不知道,但为什么你没朋友这点我却还算清楚,”沈云屏客观道,“和你说话,就像学堂里倒数第一同正数第一讲话一样,你通篇只剩自我欣赏,而别人想骂你却又怕你仗着厉害给他穿小鞋。”
秦嵬哈哈笑了。
“我实不知段大少爷那样的体面人是怎么忍得了你的,他要是知道你甚至没把他当朋友,脸上的表情一定多姿多彩。”
这话里隐约有些打探以前事情的意思,秦嵬听了出来,却并不在意。
但不在意,却不代表他要回答。
秦嵬另问道:“难道你就有朋友?除了范遇尘这样的,也除了你那些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
感觉到秦嵬的提防和反问,沈云屏也并不计较。
虽没有任何一人将话说明白,但落水狗之间只有搭伙爬上岸的交情,实在是没有互相信任的义务,二人都很明白。
“什么狐朋狗友,你这都用的什么词!”沈云屏惊讶,“怎么在你眼里,我仿佛是个整天鬼混还喜欢琢磨阴谋诡计的坏人?”
秦嵬不吭声,不吭声就是默认。
两人都坐在火堆旁,在这简陋的落脚处实在没什么好多讲究端着的,沈云屏曲起一条腿,双手靠近温暖的火光,搓了搓。
脸上的痒意在说话间已散去,连心烦的感觉似乎都未曾有过。
沈云屏忽然开口道:“我曾经有过朋友。”
“真正的朋友?”秦嵬不大相信。
“真正的朋友。”沈云屏的声音好似被火堆烘得带上了许多暖意,“那种我只希望对方事事顺意,好好生活、顿顿吃得好,除此之外,我对他别无所求的朋友。”
武林无数人闻之色变的六路八方楼楼主,坐在锦绣堆里的少爷,对朋友的指望竟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秦嵬沉默下来,他没追问“曾经有过”又是什么意思。
夜雨之下,许多东西都带着潮湿寒冷。
这种蜷缩在破庙之内、依偎着火堆小声交谈的感觉,他已有许多年没有过了。
那时的感觉与如今也并不完全相同,秦嵬如今隔着火堆,可以清晰看到坐在对面儿的沈云屏的脸,看清他被火光映照的双眼。
但那时与他交谈的人,他却只能凭着感觉在脑中塑造出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多年过去,对方的声音在他记忆里都如同被雨水打湿一般,不再清晰了。
还记得的只剩下挤在火堆旁挨在一起的感觉,以及对方指尖在他掌心滑动的触感。
一声极小的“咕噜”声传来,秦嵬回过神儿,看向对面。
沈楼主面色不变,专心烤火。被盯得久了才道:“你看什么?”
“你刚才和我说话来着。”秦嵬道。
沈云屏皱眉:“我没有。”
“你的肚子在跟我说话。”秦嵬笑起来。
沈云屏咳了一声,他吃不惯干粮的味道,所以就没吃几口,要是睡着了还好,偏偏深夜闲聊,饿劲儿就更明显了。
秦嵬将插在削好的木棍上的烧饼拿起:“烧饼是出发前我问客栈里要的,木棍是削过后又洗过的,干净吃食总还可以进楼主的嘴吧?”
沈云屏看到干巴巴的烧饼就有点儿打蔫儿,抬手正要接过,秦嵬却又收回去了。
只见他掏出一把小刀,将烧饼沿着一边儿划开,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装的是一块儿卤牛肉,他片了几片下来塞进烧饼里,这才又递给沈云屏。
沈楼主瞠目结舌地看着秦嵬跟变戏法似的一通捣鼓,再接过烧饼时,“干粮”已变成了一顿好饭。
他俩伸长了胳膊递饼,接过时两手相触,秦嵬收手时,指腹在沈云屏指尖儿划过。
这人的指腹生着厚茧,刮过皮肤时感觉十分明显,沈云屏难免想到他手上伤痕交错。
娴熟的生存技巧和满手的茧子旧疤,换来秦嵬的风头无量。
但如今都毁了。
沈云屏心中感叹,有些自己也难察觉的惋惜,念头一闪而过不再多想,注意力便被饼吸引。
烧饼烤的外皮略酥,里边儿却还软着,外层的芝麻被烤的喷香,混着牛肉的卤味儿,在这样的雨晚,竟比沈云屏近几年吃过的山珍海味还要爽口。
“如何?”秦嵬见他咬了一口后才问。
“很不错。”沈云屏道,紧接着加了一句,“等我吃完再跟我谈这烧饼夹肉的价钱,我还想留着胃口吃东西!”
秦嵬难忍笑意:“好吧,但你可要惦记着这茬啊。”
深夜吃夜宵总是心满意足,沈云屏心情正好,懒得跟他计较,敷衍道:“再说,再说。”
他分明已饿得肚子叫,却还勉强端着斯文吃相,嘴不大张吞咽也仔细,只有速度奇快无比。
秦嵬被他口齿含糊地打发了一通,本想调侃两句,却见他这会儿的速度和刚才吃干粮时判若两人。
于是调侃当即被忘到一旁,只顾着将笑憋回肚子里。
尽管并不明显,轻微到连沈云屏自己也并未在意,但秦嵬还是察觉到,方才那番话已算是沈云屏放松了的表现。
或许因一道在冷雨中经历过生死,如今再一道坐在火堆旁,哪怕是八方楼主也会有所松动。
秦嵬并不讨厌这种细微的变化,或者说求之不得。
因为一次松动,就会有无数次松懈的可能。
两人没再说话,一个饼下肚,沈云屏对秦嵬的脸色也好了许多,竟亲手折了两根枯枝丢进火堆里去。
“我喂饱了你,你倒有心情喂这火堆了。”秦嵬笑道。
却见沈云屏斜睨他一眼,并未跟他斗嘴,反倒站起身,从自己躺着的片儿地铺上揭了件垫着用的小毯,丢给秦嵬。
秦嵬接了个正着,愣了愣。
沈云屏又掏出水囊,在火堆旁坐下:“既要在这雨夜里坐一宿,还是弄得暖和些好。”
秦嵬正要解释以他的内力,全不怕这点儿寒冷,就听沈云屏又道:“省的明天打个喷嚏,就管我要工伤钱了!”
“唉,”秦嵬忧伤道,“一个人要是很了解我,我就很难从他手里捞钱了。”
沈云屏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只又捡着干净些的树枝丢进火里。
火苗噼啪地吞噬枯木,与雷雨声混合。
等困意已有些上来,沈云屏听见秦嵬低声道:“朋友无需遍天下,有一个难忘的就已足够,哪怕已是‘曾经’。”
意识到这话是在回答先前的闲聊,沈云屏默默无言,两手凑在火堆旁慢慢摩擦。
四周的温度暖和不少,看来他那条小毯也很让秦嵬满意。
毕竟只有身体暖和起来,心肠才会软下来。
心肠软了,闲话才会多起来。
而沈云屏相信,以后每一次看到小毯和雨夜里的火堆,秦嵬都会三五不时地想起这一瞬的暖意。
那像今日这样的闲话,就还会继续。
他搓着已热乎乎的手,在这简短的话里感觉到一丝来自秦嵬的理解。
这位将武林盟主之子、江湖各路豪杰的友情都不放在眼里的刀客,心里是有难忘的朋友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秦嵬的友情?
是年少时的朋友,还是扬名江湖后的朋友?
既然说是“曾经”,是闹掰了还是出事了,如若出事,与如今又有什么关联?
夜雨轻打破庙,冷风卷来困顿。
宵夜下肚,又喝了几口凉水,沈云屏拧着眉头,又委屈地在干草地铺上躺下。
也不知是脸已不再躁痒,还是因为知道秦嵬不会因为守夜而再管他要银子,总之沈云屏这一次不需多久就睡熟了。
秦嵬用木棍轻轻拨弄火堆,听得远一些的地方,八方楼二位的呼吸已平稳绵长,已梦会周公。
他将方才与沈云屏触碰过的手指凑到鼻头嗅了嗅。
尽管只是蜻蜓点水地一碰,气味已几乎散去,但秦嵬野狗似的嗅觉还是令他闻到丁点儿萦绕在指尖儿的气味。
香味的末尾,是一股难以分辨的药味。他刚才隔着火堆闻到的果然并非错觉。
香膏?还是药膏?
他并未受伤,若是药膏,又是为何而用?
秦嵬嗅着指尖儿的气味,心中思索,直至气味彻底消散,这才将指头捻了捻,凑在火堆旁。
火光将他双手上的细碎伤口照得清晰。
他想起先前观察时,沈云屏的那双手。
长而白皙,虽算不上秀气,但却很有些书卷气,难怪喜欢拿着个破折扇大冷天还臭显摆。
秦嵬看看自己的手,他年少时全靠这双手活着。
手是他的眼睛,四处摸索,分辨地上捡来的东西是什么。
地上的东西真多啊,对寻常人来说,应当极少有低着头观察地上都有些什么的时候吧。
但他的手却一寸寸地摸过去,香的臭的、软的硬的,尖锐的扎破他的皮肤,沉重的砸断他的骨头。
那时候他偶尔会觉得只有四足着地的畜生才能懂自己的感受,野狗野猫才会知道从大宅子后门的泔水桶里捞吃食时被破瓷碗划破掌心的滋味。
秦嵬两手交握,闭上了眼。
火光透过他的眼皮,打出朦胧的红。
他在红色里想起年少时握着他手的人,尚带着少年气儿的声音在一片黑暗里传来——
“你这双手什么没干过?一定拿得了刀!刀才不管你是高低贵贱,只要拿着就不会有人敢瞧不起你。”
再睁眼时,秦嵬的双眼已平静如水。
他抽刀出鞘,借着火光细细地擦起来。
翌日,天刚有亮色。
破庙内火堆已被泥土盖灭,败落的石砖经过一夜雨水冲刷已不见血色。
昨晚出现在此地的杀手已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此地仿佛从未发生过一场凶险的争斗。
“真是术业有专攻。”秦嵬叹道,“埋尸藏人的事儿,还是要看八方楼。”
范遇尘不乐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管杀不管埋,顾头不顾腚。”沈云屏已跨上了自己的马,“而且我真怕对他来说,埋尸体是——”
“是额外的价钱。”秦嵬从容接口。
沈云屏哼笑道:“尽快出发吧,已耽误了这许多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落城门前赶到渡风城。”
“楼主不再吃点儿东西?就吃两口干粮怎么顶饱。”范遇尘也随后上马。
沈云屏一夹马腹:“宵夜吃的已够饱,早饭吃一点儿就够了。”
“宵夜?吃的什么?干粮没见少啊。”范遇尘困惑,继而又道,“昨夜我半睡半醒时老觉得有人嘀嘀咕咕,难道是你和秦嵬背着我说小话?”
沈云屏在马上一歪,差点掉下来。
秦嵬倒是自在,翻身上马:“正是。我与楼主想看看死人会不会在夜里爬起来。”
话还未说完,范遇尘已纵马窜出去老远。
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快走吧,渡风城已近在眼前啦!”
很久之后的秦大侠:总感觉自己好像漏算了一笔账,少收了一笔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8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