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空气里还闷着白日未散尽的暑气，风也是温吞的，吹在身上，带不起多少凉意，只徒劳地搅动着沉闷。
江沛源趿拉着一双旧人字拖，混在晚饭后下楼遛弯消食的人群里。和周围那些哪怕只是下楼丢个垃圾也穿戴精致的邻居相比，他的穿搭堪称“摆烂模板”，各色轮换的纯棉T恤，加上一条宽大到能塞进两条腿的五分短裤，就是他应对整个长夏的全部行头。
他天生了一副生人勿近的相貌。五官的线条利落锐利，薄薄的单眼皮，看人时因那点天生的下三白，总像是带着几分阴冷气质。
即便此刻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放空，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像是憋了一肚子火气，随时可能发作，让不小心对上视线的人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绕开些走。
晚上八点，正是夜宵摊主们开张营业的黄金时间。小区外临街的一排，已然灯火通明，人声混杂着食物下锅的“刺啦”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喧闹。
江沛源熟门熟路地晃到他最常光顾的炒粉摊前，朝着正颠勺颠得热火朝天的老板扬了扬下巴：“老板，老规矩，鸡蛋火腿都要，打包。”
他记得清楚，早几年这些摊主还是“游击专家”，和城管斗智斗勇是家常便饭。他那会儿没少付了钱后，还得跟着摊主的三轮车一起战略转移，跑得气喘吁吁，锻炼效果比去健身房还实在。
如今好了，这片儿划了区域统一管理，总算能光明正大地经营。虽然价格因为摊位上去了，比不得从前那般物美价廉，少了点冒险得来的趣味，但好歹能吃个安稳踏实。
拎着那份锅气十足、香气扑鼻的炒粉回到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江沛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风卷残云般将其消灭干净。他吃东西速度极快，仿佛有人在身后追赶。
似乎听过一种说法，讲连吃饭都不能好好享受，只是机械地进食，这是一种被生活催逼到极致的悲哀。江沛源觉得这话说得在理，可他这刚起步的新人游戏主播，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不是在直播，就是在剪辑视频素材，昼夜颠倒是常态，活得像只见不得光的吸血鬼。
“啧，不对，吸血鬼传说里好像都挺有钱的，庄园古堡啥的……”他一边把空餐盒扔进垃圾桶，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手上动作却没停，熟练地拿起手机，在他那个不算活跃的粉丝群里发了条开播预告。
【不缺水：大的要来了！今晚正式开荒《一步登仙》，直播间19193，速来。】
KK：【退订】
滴滴6：【TD】
水神今天直播了吗：【今天加班？劳模啊。】
群友们刷了一堆退订，江沛源也习惯了自家粉丝的态度，自顾自地调试直播参数。
《一步登仙》是近期游戏区毫无争议的爆款，以其堪称恐怖的开放度和海量多到令人发指的分支结局闻名。游戏区点进去，十个封面有九个都是它那标志性的水墨风画面，讨论度极高，已然有了破圈之势。作为新人主播自然不愿错过这波流量，游戏早下好了，就等着今晚开播冲击一下人气。
刚打开直播软件，调试好设备，熟悉的ID们就陆陆续续涌了进来，弹幕开始滚动。
【来了来了！亿步登仙启动！】
【开盘下注了哈，赌主播第一世能撑过十分钟不？】
【这游戏全看运气，容错率好低，体验极差。】
【别提了，我怒肝三天三夜，一个剧情杀给我送走，喜提“初窥仙门”成就，气得我当场卸载！】
【前排瓜子矿泉水准备好，坐等主播花式作死。】
伴随着弹幕的插科打诨，游戏启动。一段制作极为精良、韵味十足的水墨风开场动画开始播放，描绘了一名修仙者历经千难万险，渡过重重雷劫，最终得见仙门，飘然飞升的传奇故事。
画面最终定格在那道潇洒出尘、难辨性别的背影上，意境拉满。
“动画做得不错。”江沛源语气平淡地夸了一句，手上却光速点击了跳过。他对播片兴趣不大，更渴望立刻体验实际游戏内容。
【？？？这就跳了？我每次都要看好几遍！】
【好冷淡一男的？】
【你的淡定我喜欢，但你的私信记得关。】
创建角□□面弹出，他想都没想，直接敲入了自己的本名“江沛源”。他玩游戏向来实名上网，主打一个真实。
作为粉丝刚过五千、还在温饱线挣扎的新人主播，江沛源深知“不卷不行”的道理。为了这次直播，他白天已经自己偷偷体验了好几个小时，熟悉了基本操作和前期流程。
此刻，在直播镜头下，他操控着名为“江沛源”的角色，投身于这片广袤而危险的仙侠世界。他的眼神专注，手指在键盘鼠标间翻飞，解说与操作同步进行，显得游刃有余。
《一步登仙》的魅力在于其近乎无限的可能性。大部分玩家都在兢兢业业拜入名门正派，按部就班地做任务、攒资源、提升修为，追求一个稳扎稳打，想方设法达成“登仙”的成就。
然而，江沛源却硬生生开辟出了第二条路，一条前无古人的“邪路”。
别的主播忙着入宗门、过考核、修炼升级、稳中向好；而他修邪功、入魔门，杀人盗宝，并称邪修就是妙。
他的行为自然引发了众怒。游戏内的正道宗门对他发出通缉，邪修之人也视他为反复无常的搅屎棍，纷纷欲除之而后快。终于，在游戏进程推进到中后期时，他成功触发了黑白两道联合围剿的事件。
画面中，他操控的角色被无数顶着红色名字的NPC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在绝顶之上，剑光法宝映得天际都变了颜色，场面堪称绝境。
直播间的人气却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弹幕密密麻麻，几乎遮盖了游戏画面。
【完了完了，玩脱了！】
【声望值刷到负数是这样的，更何况主播这都快跌破下限了。】
【主播快读档！】
【见证历史的时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迎来第一个游戏结局时，江沛源操控角色猛地冲向悬崖边一座古老而破损的祭坛。
“读档？读什么档！”他对着麦克风低声道：“都别想好过！跟你们爆了！”
下一刻，在NPC们惊愕的注视下，他角色的双手按在祭坛核心，一股庞大的灵力被强行注入，那是镇压上古妖魔，隔绝人魔两界的远古禁制。
游戏宣告结束，一个【灭世魔头】的隐藏成就弹了出来。
游戏画面继续播放着结局，天空瞬间被染成不祥的暗红色，巨大的裂缝在天幕和大地之上蔓延开来。
汹涌的魔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中喷涌而出，无数狰狞的魔物嘶吼着冲入人间。仙山福地顷刻间化为焦土，繁华城镇沦为炼狱，游戏镜头快速切换，展现出一派末日景象。
“这个结局的画面做得很用心。”江沛源点评道。
短暂的寂静之后，直播间彻底爆炸了，弹幕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打赏礼物的特效几乎将整个屏幕淹没。
【！！！！！！】
【直接掀桌子了！】
【还有这种操作？官方把这种隐藏结局藏得好深。】
【勤勤恳恳在门派做每日任务的我像个小丑……】
【灭世魔头，牌面！关注了。】
江沛源看着屏幕上滚动的赞誉和源源不断的打赏通知，心满意足地靠在了电竞椅上，长长舒了口气。一抬眼，发现天光大亮，他熬穿了。
江沛源发现直播间的许多观众都是睡过一觉醒回来观看的，按理来说他也该休息了，但瞥一眼惊人的在线人数，还有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新观众，他实在舍不得就此关闭直播。
“趁热打铁吧，能播多久是多久。”他心想。
江沛源搓了把脸，拉伸几下僵硬的肢体，随后点击了屏幕中央提示的“开启二周目”按钮。
就在鼠标左键按下的瞬间，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随即两眼一黑，意识在混沌中沉浮，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江沛源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缀着几颗稀疏寒星的深邃夜空。
他起身，低头看见自己正穿着一件灰褐色的短打，正是游戏的初始服装。江沛源僵硬的身体，难以置信地转动脖颈。
视野的右下角，一个半透明的、与他直播软件界面极其相似的悬浮框，正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上面正不断刷出他无比熟悉的弹幕，他甚至看到了几个老粉的id：
【主播真是劳模啊，这就开二周目了。】
【又来到了梦开始的地方，新手村！】
【这回还走邪修道路吗？】
江沛源直愣愣地看着一条条弹幕刷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伸手去够那个屏幕，结果像是拂过了空气。
“兄弟们，我好像……穿越了。”他喃喃自语。
【我穿越了，前世我被黑白两道围攻，这一世，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哈哈哈哈笑死了。】
【主播是在入戏吗？】
【游戏人物怎么不动啊？】
江沛源见观众没当真，正思考该怎么描述自己的遭遇，浮空屏幕还忽然一顿，弹出了一个红色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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