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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两厢惊喜

盛夜迟,枯叶迭新,纷纷营营。

在金月仙子大发善心的强势的保驾护航下,不系舟新一届入门考核战绩创下新高,达到了惊人的“五”。除开她们三个,亲生父亲是长老的傅闻钰,和坚持认定“阵眼应在阵法中间”故对一块石头唱了五天四夜超度咒,后为记名弟子的出家人,活得好好的,其余八位晋升者死得乱七八糟。

李相公,资深闝男,倒挂槐树身下喷血;王先生,卖妇求荣,沉浸幻梦一跃而下;柳公子,武侯小女,醉杀弄权三刀夺命,尸体还被金月仙子捡起来……更前者,经过善香枝长老清算,托关系递拜帖报名的一百二十六人里有九十一人至今不死心地在假山上等待,十三人主动弃权,九人未在太阳下山前赶到真山。

往后归为书上三两行,让戎金月一扫而过,如她此刻合上笔记过载的古本,在堂屋烛光前悄悄打了个哈欠。

她们睡着了。

公良绥梦中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时而呢喃时而哼哼,挨近的烛光照出眉间层叠阴影,幸未被梦魇障住。戎金月摸摸她的头,发现一些发根由白转黑,过渡是美丽的灰色,枕下香囊的香气也如灰色。

骆姑娘呢,躺上几日退了烧,睡相也是个人,挠挠胳膊上莫名多起来的蚊子包,扣扣胸处裹死的纱布,或者一脚把小土狗蹬下床。

小土狗呜呜哭着跑去堂屋了。

戎金月轻捏她半张的嘴以示惩罚。她走前分别为她们拉高薄被,恍惚了会儿,这是种仪式,但她第一次为活人盖被子,片刻迟滞拽住了戎金月的脚步,再被另一阵淡到难以察觉的气息勾回来。

这属于香烛泪,还是别的?原来鬼族独特到有些凉薄的味道可以这样乖巧地隐藏起来。

朝夕倚在门边,朱眸低下来黑汪汪,水光浮动微蓝的鬼火,伴着模糊不清的倒影,他做着“仙君”的口型。

貌似还有别的……早点睡?

她正有此意,犯不着催促。戎金月走去拐角私房,关门前问了声:“你呢?”

“我?”朝夕下巴抬向脏衣篓,“我要洗衣服。”

戎金月看清他换回了旧衣,站在暖烛前显得透明,长发草草梳成束,狰狞瘢痕从敞开的领口虬曲爬出,令人同样想说些催促的话了,她清清嗓子,念了一串叽里咕噜,见朝夕歪头迷茫,道:“净衣诀,很方便。你见我用过的。”

朝夕沉默。

戎金月抬手,篓内一片染血布料飞来,经默诵顷刻变淡变湿,她又问:“还是不会?”

“不太会。”朝夕接回这块布,叽里咕噜地一搓,却猛作呛人粉尘,“有时候控制不住发功力道,我自己洗吧。”

戎金月说:“扔了,我给你买新的。”

“挣到钱了就这样奢侈?”

“嗯,”她说,“在朝不保夕之前就要奢侈。”

朝夕说:“可要都保一下?”

戎金月说:“那等我攒够钱再说。”她掩好门窗后才搞懂这是句同名双关的玩笑话,生了点慢人一步的懊恼。

相隔一堵墙,她险些听见朝夕的闷笑,等到万籁俱寂方知原是骆姑娘细细碎碎的呼噜,在耳边绕了一回。

人间因贪欲而起的动荡还在,解决贪欲依旧是顶好儿的买卖——杀人偿命,两个词、四个字之间牵扯出数不胜数的生意。她在混乱的城郊揭过几个悬赏,有的雇主连初定的价钱都付不起,喏喏道歉时头顶折向脚尖,俨然将她的剑视作绝对道义。戎金月感觉良好,就认了这次黑工。

现在还算稳定宽敞的屋舍,是另一位雇主以极低价租给她的,优点是偏僻,缺点也是偏僻,偏僻到灵归的消息好像传不过来,戎金月惯得从书中的黄金屋里寻找出路。

出路跳脱字里行间,在白日却愈发浑浊。

卯时三刻,她洗漱完对镜整理编辫,盘到锁骨的长度,想到晨练发汗闷着不舒服,解下软甲护腕再披上宽松的月白外袍,扎好袖口,折好衣领,呼出杂气,连招之剑芒破开灰蒙蒙的雾霭,初见光明,灵台澄澈。

她流着薄薄的热汗,汗爬在胳膊上。

每天,这时,空无一人,酸痛与疲惫会萌生薄薄的绝望,如露珠俯首即可散去,不会彻底消失。

异世的女仙终于不来梦境拜访。思念大概窘迫不已,因为她不再做梦,它无处安放,不存在了一般。

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你释怀了,放下了,放她去吧,你要原谅当初的自己,原谅人们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的死与你有何关系?谁也保护不了她。

又一个声音说:你还在嫉妒,还在恨。读再多的书,通晓那么多大道理又如何,你依旧在拙劣地模仿她,你依旧嫉妒真君与生强大的光环,恨你谁也保护不了。

戎金月盯着颤抖的剑,像看见眼眶中僵硬的红血丝。

之后,她往锅中放上四五个角黍,唤那个谁谁谁过来盯着火候,唤了好几声,可半天不见人。

“朝夕?”

朝夕不在床上,被褥平整。

屋外晒着的衣袂匆忙飞扬,嘘来赶集的第一缕晨曦,斜洒堂屋,雾霭与露珠竟是随熹光而散的。

戎金月跨过门槛。

朝夕蜷在桌旁几个蒲团里,裹一件宽阔的披风,小土狗歪在他身边,都睡得不省狗事。

他流着薄薄的冷汗。

她缓声道:“……朝夕?”

朝夕半梦半醒,下意识笑了一下,回应道:“嗯。”

说不上敷衍与否,戎金月顿了顿,亲自去盯火候了。

一刻钟后,装有一大一小两个角黍的碟搁在桌上,两个大角黍送到姑娘们床头,她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声音还没敲地呢,朝夕平躺着拱起个懒腰,后仰瞅见碟下压了一张纸,大抵交代里屋两位姑娘的修行日程。

以及让他看家护院。

纸不厚,透出背面的“勿炊,书下自取”六字,潦草、偏斜,横竖欲揭瓦,收笔却粗钝。

“汪唔……呜呜。”

被惊醒的小土狗小小的脑袋混乱不已,垮脸,突然抽风似的呲咬、踢抱他胳膊。

朝夕捏捏它嘴筒,“乖一点儿,别闹醒人家。”小土狗两眼一闭继续酣在蒲团里。他扫视原屋主附庸风雅的书画集锦与笔墨纸砚,嗅嗅未干的毛笔,画了两笔,把这张纸叠成正直的豆腐块塞进书里——翻开,瞟上几行几列——闭眼喃喃“讲的什么东西”,合上了。

书下压了些散钱,有个铜板滚下来,忽被吸进他脚下不断蔓延的沼泽,吞噬堂屋,为周遭蒙上可怖的阴影。

自阴影中探出俩脑袋。

“您的宝物存于属下这边。”白无常双手托举他的新衣裳与破草帽,“大人,帝君问您近来安好否?”

朝夕轻松道:“很好,不错。”

黑无常欲言又止。

朝夕:“有事就说吧。”

黑无常忐忑地修剪辞藻,“帝君问您是否愿意回来。”

朝夕:“回去做甚,她肯定想我死呢。”

白无常说:“仙族此次暂兵正因大人您出手。帝君认为您功不可没,过往种种,无论如何都是气话。”

“我知道的,”朝夕说,“帝君是为我好。”

他千秋万载活个没心没胃。

越被红尘污染,在崩溃前便越痛苦,这是帝君试图教给他的,因为他不听话,不长记性,识不清大局,没有为万鬼赴死的觉悟。更何况大多时候她打得不算很疼。

自借天尊之手斩除帝君困予他的禁锢,血刻追踪术失效,锁链拉扯感褪淡,受了些伤,他做了个梦。

朝夕确信自己没有执念与夙愿,生来是只“淡泊名利”的厉鬼,但事实是他陷入了梦魇,梦到阴阳珠华,传说在地渊枯萎的、代表神谕的花,一会儿成蛇,一会儿化狐,一会儿如千百只流血的眼睛凝视他,嘶嘶地吐着黑雾,问他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要生在何处,要死于何方。

他答不上来,最后是仙君唤醒了他。

“大人,您莫非有叛变的想法?”

黑无常忽然以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出完全不小心翼翼的问题,他便意识到它们并非没心没肺的好孩子。

错了。

他不向往人间,离家总归是越远越好的。

白无常想捂它嘴,迟了,不免为同袍仅剩的一条胳膊默哀,将军的想法不是它们区区鬼差可以揣测的。

头顶传来“哼”的一声。

“我?我听命行事,除了想方设法让自己快活些,立场、身份、以后,什么都选择不了。”朝夕弹它额头,黑无常嗷地叫起来,“若有所谓‘真心’,我就剖出来给你以证清白。你想不想看,小鬼差?”

为表公平,白无常脑门也被弹了,“属下在。”

“买点酒回来怎么样。”朝夕数了几张零钱给它,“我还想吃葡萄。对了,”他转向黑无常,“帮我看顾一个人。”

黑无常接过红珠,“这是仙族子嗣的魄。”

朝夕说:“它被天尊老头儿关在盒子里当筹码,非要跟我逃跑,甩也甩不掉,哎呦,拿它没办法。”

魄之一缺将蚀道根,心神不得破境臻满之时,红珠急切探出微红的触线,冥冥之中指引原主方位。

“既是仙族后辈,即为我族敌对。”白无常说,“属下不明白。您要黑无常借看顾之由迂回地解决她吗?”

“不必了。”朝夕说,“我原本想看花,日后斩草除根也收拾得干净,谁知那是树的种子,能陪我许久呢,我真是……一点儿都不舍得。”他眨了眨眼,“相比葬在帝君身边,我更希望遇见某个能赐我无痛之死的贵人。”

贵人,令死亡如饥饿,如狼吞虎咽般袭来的贵人。

他喜欢糯米烫烫的口感,于是嚼完大角黍后把小土狗的小角黍嚼完了,肉留了下来,托腮又眯了一阵。

门开了,骆根捧着盘子,踮着脚。

朝夕听她踮脚走近拿起桌上的空碟子,然后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她洗得很快。另一道门开了,脂粉的淡香飘过来,公良绥的脚步节奏是踏实的,漱口过后咀嚼什么,与骆根含糊不清地打招呼,她们的音量刻意变低。

而他闭着眼,隔绝了所有交流。

有什么金属哐当砸地,骆根惊呼出声,他能感到担忧的目光对准自己,朝夕微笑起来。

“对不住,公子,”骆根果然愧疚道,“您醒了?”

朝夕见她抱着双刀,“你呀,大病初愈还晨练?”

骆根脸红道:“我听公良大人说,当时是戎姐姐与您为我的性命受累,才有我现在的劲儿,来不及谢谢您。”

“骆根?”公良绥在屋外唤道。

朝夕无所谓地点头,倏然自言自语,“戎姐姐?”

“戎姐姐……怎么了吗?”

“没什么。”朝夕换了条腿翘着,“钱在桌上,修行日程自己安排,劳烦两位晨练完去买菜吧,午时我做饭。”

骆根不可置信道:“您——做饭?”

“骆姑娘有何高见?”

骆根不敢说话,但她烧退当天舌尖酸得兜不住口水,舌根苦得咽不下软羹,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呕吐,问戎金月,戎金月眼神躲闪避而不答,问公良绥,公良绥支支吾吾然后端来一碗粘稠的汤:也许那位魔修是第一次下厨。

盐饴醋椒蒜姜,起锅烧油,有模有样。

朝夕拾来筷子点了点味,热的,烫的,疼的,除此之外毫无区别,他漫无边际地思考姑娘们的忌口,选择性忽略她们依次放下菜篮后的窃窃私语。

排骨要切成块吗,要焯水吗,何时收汁或加水?

他想准备一个事关于美味的惊喜。

日照最盛时,朝夕离窗边最远,台上停着短短的影子,酱汁在锅中沸腾,他开盖洒了点葱花。

咚。

黑白无常浮出砖面,白无常带来了酒与零钱,“食谱上说酒可以腌制肉类。”朝夕轻哼着面对黑无常的空手而归,黑无常脸上泛有油光,说:“属下遇见了您说的那位小姐。”

朝夕指尖敲着石面,“然后?”

黑无常继续道:“她发现了属下的踪迹,后还邀请属下一起做客,吃了许多热食,还有水饺,是韭菜馅的。”

“听起来很美味。”

黑无常说:“是的,与她结伴的公子也认为如此。”

朝夕顿住了,“结伴的公子?”

“是的,”黑无常说,“衣装朴素干净,顾盼神飞,年轻气盛,一般凡人与他差距甚远,属下观察已久,并无不得体之处。”

白无常瞅了眼同袍,欲言又止。

咚。

“原来如此。”朝夕低头,“她还回来吃饭吗?”

黑无常诚实道:“大人并未命令,属下不敢问,但大抵不需要。属下自请再去探查一番,加以证实。”

“没什么。”他熄了火,打断道,“不需要。你们留下来吃饭吧。”

咚。

朝夕眯起眼睛,瓦片的波动干扰他正常的脉流,震出回音于识海中显现来者位置,他遁入阴影,眨眼间站在屋顶,居高临下地说:“午安啊奶奶,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居然有我的份吗?”

刘婋袭身的精神行头,袖袍绣了银边,就连拐杖都套了崭新嫩绿的装束,有备而来一般,这些真真切切地存在,朝夕注视它们,可它们仿佛不存在于他眼中。

“我记错了,”朝夕说,“没有。”

话音未落,黑雾如高浪重重拍下,却扑向一具消散的空壳。嘁,无聊的虚相。他想着。鬼气触地反冲的轨迹猛化作实质性的利刃劈向自己身旁的空气——砰!将归尘老人逼下屋顶,烟尘漫天。

刘婋险以拐杖支撑,神情模糊,“收徒入门稍有耽搁,如今万事俱备,魔修道友这是有资格代替谁来拒绝灵归的邀请?”

“灵归是灵归,主人是主人,我管不了,奶奶你同样管不了。”

刘婋说:“哦,敢问何意?”

他笑道:“主人未归,无论何事,无论何人,都不准进来。”

一把剑被抛空掷地,剑穗雪白,更白的是刃锋雪亮寒光,立出泾渭分明。

试探无果,刘婋颇为上道地幻出藤椅,对门口悄悄观望的两个女儿摆摆手,“我辟谷数年,不劳你们挂念。”

公良绥犹豫再三,拉着骆根回屋了。

骆根问:“谁惹他生气了?”

公良绥说:“笑这么开心,谁惹他。”

……

早街的招牌逐逐撤下,戎金月清点完采买物什,去了一趟大晟国,商街,时锦铺门口没有绣娘作推销的身影。

问及女工,说戎九生育后身体不振,不排监工了。她们不认识戎金月,叽叽喳喳聊着完全陌生的话题,戎金月半天只接得住一句“口脂”,女工却摇头说城里风潮东一阵西一阵,春一阵秋一阵,她记的那种妆容早不时兴了。

她们聚集在一起,针线活不停,年长些的突然牵起八卦,说戎九的外甥出息了,要回家看看了。

晚辈的窃笑:“我猜是个玉面郎君。”

“这么说来,小红你见过?”

“我来的路上不慎撞见了一位年轻公子,与九姐起码五分相似,我惊讶得频频回头,他看起来很慌张呢,急匆匆不晓得跑何处去。”

戎金月便问:“那戎九的孩子在哪里?”

三年了,似该到牙牙学语的时候。

有片刻寂静。

她们说是医馆的常客,偶尔严重到不能离床,语气透露出遗憾。每个甘愿做母亲的,在生育前定不甘愿遇此死劫。

戎金月不由得在兜里翻找。过时的口脂,治叮痒的药泥,护手的乳皂,擦剑的绢布,渗出油斑的纸包糕点,新接的悬赏单子,没有一件是派得上用场的。神仙知道怎样去接受和改变一个凡人的命运吗?每个人都是一团与他人的红线,无数的眼泪与叹息使之缠绕成死结。难怪公良绥选择与燕衣分别,也难怪姜堂主要惦念的那个魔修。

她叮嘱女工们,轻缓到惊不醒枝头停留的雀儿,“请别和戎九说,有人来找过她。”

作为报酬,她买走了时锦铺上新的口脂,是深邃的红色,敷在唇上好似吸魂夺魄。

自己缺少的魄又在哪里呢?

戎金月行至罕迹处,神情骤淡,“出来吧。”

地上的影子倔强地一动不动。她啧了一声,指尖勾出傀儡细丝点穴扎入,影子散成锅里滑动的蛋清。

与大地相连的细丝传来一些争执般的剧烈波动,唯修者可撼动尔。

她捻起这细丝,循变得微弱的回应飞去。

荒废之地,和福海山上那门槛快被踏平的皇家佛苑有天壤之别,门口印出凌乱的脚印。

木门敞开,内室顶高,供奉一尊佛像。

跪坐的蒲团蒙灰。四处脏得很,有股挥之不去的腥臊味,挑来拣去,只有佛像神奇般保持光滑无垢的金身。

须臾,风波冲入内室,不慎打翻了香坛,线香烧了裙裾,妇人狼狈地蜷在年轻男人身后。

戎金月站定后环视一圈,与年轻男人对视。他很愤怒,也很恐惧,灰头土脸,清亮的剑面映出五六匪贼的豹头环眼,因情绪变化而覆上一层稀薄的剑气。

是个有灵根的可塑之才。

可以救。

匪贼仗着官府手短而狂妄,眼见戎金月闯进来,哪怕她与瘦弱苍白不沾边,摩拳擦掌好不兴奋。

妇人发出噩梦中的尖叫,转眼被狂放的狞笑吞没。

戎金月打架时惯不爱说话,判断妇人精神情况不可见血,不打商量地一连串手刀下去,匪贼如下饺子般纷纷倒地。

“都埋了吧。”

她的声音充满肃杀之气,尾音轻描淡写,最鲜亮的色泽是那些如血点飞溅般的痣。

“你……”年轻男人睁大双眼。

戎金月挥手,一方帕巾盖在他脸上。

年轻男人擦了擦脸。

他的眼睛很大,轮廓圆钝可亲,皮肤回了几分血色,显得白里透红。

戎金月打量他,见这血色慢慢充盈,充盈得过分,就变成红里透白了。

“我如何?”

年轻男人嗫嚅道:“多谢……这位姑娘。”他后知后觉地把妇人拉到蒲团上坐着,“娘,娘,我们得救了!”

妇人眼中呆滞,恍恍惚惚地点头。

戎金月为她把脉,“心病。她一直如此?”

年轻男人闪烁其词,“这,自从父亲离开后,娘就成现在这副模样了,让姑娘见笑了。”

戎金月说:“我不会笑你。”

年轻男人不语,只一味为妇人按摩放松,直到妇人拍胸喘了口气,回过神来,“什么,你们是谁……”

“娘!”年轻男人急得快哭了,“娘是我啊,闻钰啊,您不认得闻钰了吗,我回来带您过好日子了。”

妇人战战兢兢地抚摸他的脸,“你是我儿?”

年轻男人眼角的一滴泪水流在她枯槁的手心,她跟着痛哭流涕。

戎金月打断这份母子情深,“她是戎九的姐姐?”

他怔怔,“姑娘认得我娘?”

“所以你是戎九的外甥。”她皱眉,“你怎么让她待在这种地方?”

“因为父亲,他……”年轻男人有些难以启齿,“总之我娘守在这里日夜为父亲祈福,我远游他乡,竟不知她被诱哄画押卖房,为买这些佛门之物,欠了债,遭贼人欺侮至此!”

他讲着讲着又与妇人欲语泪先流。

戎金月问:“我刚听着,你叫闻钰?”

他哽咽着点头,“嗯嗯,我父亲姓傅,我叫傅闻钰。”

“傅闻钰?”

“嗯嗯,我在。”

“竟是你。起来吧,”戎金月点头,未作自我介绍,“带着你娘跟我走。”

傅闻钰盘缠不厚,她自掏一半腰包把妇人送进医馆看护。路过成品布坊,戎金月数了数余钱。公良对要求高换得快,骆姑娘长个子买得勤,朝夕……朝夕没什么明显喜憎偏爱,但依然是不够的。

承诺得延时了。

戎金月心中抱歉,对傅闻钰说:“饿吗?”

傅闻钰的神情像在流口水,对未来师姐作揖道:“孤云野鹤,心向往之;白衣苍狗,转瞬即逝。我正在克服底层的**,辟谷!”

傅闻钰快饿成一片纸了,戎金月能看清他肚子咕咕叫时起伏的幅度。

她跺了一下脚。

他慌道:“我我我有哪里惹姑娘不悦吗?”

“没事。”戎金月鞋跟碾着倔强跟随的影子,“这点**不必克服。”

傅闻钰简单地被劝动,“可是……”

“听我的,”戎金月毫不负责任地说,“不会错。”

眼睛大就是好,崇拜的眼神也比旁人来得明亮几分,不系舟弟子傅闻钰已陷入戎金月区区几招打死匪贼的强势中不可自拔。

珍味斋。

傅闻钰前脚去净手,戎金月后脚把黑无常从影子里踹出来,它身上青青紫紫可怜兮兮的,视死如归地任戎金月端详,她问:“你是谁派来监视我的?”

黑无常倔强如初。

“朝夕?”

黑无常偏头,“我不认识。”

“我对他了解不多,就是你们的将军。”

“将军不是朝夕。将军就是将军。”黑无常耿直道,“大人说是‘看顾’,但我认为是‘监视’与‘暗中处理’。”

戎金月说:“所以,你为何不动手?”

黑无常说:“大人原话是‘看顾’。”

“好,”戎金月轻笑,“你能吃东西吗?我也请你。”

黑无常不理解她笑什么,话题又是如何跑偏到这,瞧这架势但凡一个摇头它就得滚出去,硬着头皮点头,在傅闻钰落座前摇身一变,成了个四肢齐全雌雄莫辨的。

“我朋友,”她说,“的朋友。”

傅闻钰和它握了一下手,“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

黑无常:“……”

戎金月:“夸你的。”

傅闻钰用力点头,“我对姑娘也是!”

戎金月淡定地微笑。

黑无常甭管她往自己碗里添置什么,只管埋头苦塞,热食进肚统统被鬼气化掉,随着越塞越多,肚子撑得受不了,抬头。

傅闻钰正若有所思地看它,被看回去了,喝了一口清酒,吃起来,吃得很下饭。

眼眶通红,尖尖小小的下巴,黑无常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楚楚可怜的样子。

黑无常多吃了几口眼泪拌饭。

“闻钰受贵人之托奔赴各地,中途收到密信云家慈危急,心切不察落乡野歹人算计,幸得姑娘侠肝义胆施以援手,在此在此敬姑娘一杯!”他起身,说了几个长难句,双手捧壶珍而重之地为她斟酒。

戎金月瞥了眼冒泡儿的杯子,未动。

他一饮而尽,怅然若失,眼鼻更红,“我只有这一个娘亲,我不敢想象……”

她叹气,与他碰杯,勉强抿了一口,“我帮你是因为——”戎金月想到那个失魂落魄的妇人,不忍多责怪,“你有强大的未来。”

傅闻钰听言,眼泪在滴滴答答地掉进杯中之前先被衣袖吞掉,“真的吗?”

戎金月说:“你以后会证明的。”

傅闻钰说:“啊……?”

戎金月说:“吃吧。”

她舀了一勺饺子给他。

“韭菜饺子。”傅闻钰哈了口气,念了一首抑扬顿挫的十四个字的诗,“冬至的美味,窃姑娘之巧,在绿荫下尝到了。”过会儿他义正言辞地说,甚至比划起拉勾手势,“虽然姑娘心善,不立字据,但闻钰欠你的一定会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与傅闻钰分别,戎金月散着步消食,耳边回荡他突如其来的热血吟诵,鞭策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一定立字据地走入伞幕下,兜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两肩沉沉,逃也逃不快,飞也飘不回天上,享受街下的闲凉。

顺势买了一把油纸伞,圈住花上的蝶,蝶轻巧地穿过,被更远的花圃所吸引。

她有了想买的惊喜。

她留够了钱,应够他们吃顿好的。

奈何天公不作美,晴随雨下,雨声盖过了淌水的足音。戎金月撑着伞,轻功点地,不消一刻回了那间偏僻的屋子。

微阖的门映出烛光,藤椅湿漉漉的。

“戎姑娘回来了?”

刘婋笑眯眯地站在屋檐下。

“吃过午饭没?”

戎金月不意外她的到来,颔首以应,见过她,见过她们,唯独没有见过他,重新开伞道:“我去外面转转。”

“找人吗?”

她回眸,“你看见了?”

“那怪孩子在上面待着呢,说凉快。”

戎金月跃上屋顶,他蹲在最高的梁上,头发粘嗒嗒地吸合身形,雨水沿着脸颊涂下来。

雨停了吗?

朝夕往上看,天空变成一页森冷的蓝纹,果蔬花卉,清丽精致。

戎金月将一侧伞面微微倾斜于他,比不偏不倚更多微不足道的倚仗,以至于两个人的肩头都滴湿了。

她像无从察觉,“怎么了?”

朝夕说:“你让我有点不开心。”

她继续问:“为什么?”

“你跟我不认识的人走得近。”

“这很正常。”戎金月说,“不说朋友,我以后见过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朝夕笑了,“是我大惊小怪。”

“你这是多愁善感。”戎金月说,“我总不可能认识一个就把你们全忘了。”

他敷衍道:“嗷。”

戎金月说:“猜猜我买了什么回来。”

朝夕说:“一把伞。”

“对了,再猜。”

“仙君嘴唇变红了,还买了口脂。”

“嗯,不止这个。”

“仙君睡得很晚,需要很多的灯油。”

她恍然大悟,“我没买灯油。”

从仙君脸上偷得措手不及算是有趣,朝夕说:“骆姑娘买了,公良姑娘还买了针线打算自己做新衣裳,钱剩了不少。”

“那你呢?”

“我?”朝夕说,“我嘛,出去挣了几个子儿,试着做了一桌还算能入口的饭菜,然后待在这里等你回来。”

戎金月看着他,“只有这些?”

“不愉快的就算了。”朝夕觉得,她与自己理应保持适当的警惕与猜忌,于情于理他全然接受,就算仙君下一秒提剑戳他,他眼睛眨都不眨,“这里风景很不错,阳光被头顶的林子挡得刚刚好,只可惜饭菜全凉了呢,没谁愿意回来品尝,我的火烧完呀,什么都不剩。”

林子挡不住他哼哼的鼻音。

可她亮出背在身后的一串紫盈盈的葡萄,“那我还有葡萄。”

她看见他眼皮跳动了。

纸窗漏进风去,吹颤了烛光。

朝夕哼了声。

文艺病又犯了。就是想写一点小情小爱。

写文就是一件困难重重但因为我想写所以不断困难重重的事情呀。

梦到自己申签了,梦醒发现自己不会填申签那个表,继续躺平[小丑]

6.26:修文。

加了几百个字的描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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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两厢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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