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槌一敲，代春宜轻勾唇。
毫无例外，这次的抚养纠纷，她又胜诉了。
离开法庭，听障者陈女士牵着儿子小康走向代春宜。代春宜注意到后，停下脚步等她。
两人目光相对。
陈女士比划手语，手语偏快，难掩激动：[代律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陈女士从皮包里取出个红包，作势要塞给代春宜。代春宜没有多说，笑着接过，小鹿般的眼眸冒出小小的狡黠的光亮。
代春宜抱了抱陈女士。趁其不备，她又把红包放入陈女士羽绒服口袋里，像将牛奶倒入杯中，整个过程极为丝滑。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代春宜习惯性地研究新判例。等有了明显的困意，代春宜合上电脑，正准备摘下耳蜗，趴桌小憩时，主管江红找到她。
代春宜重新把左耳的耳蜗塞回去，对她露个浅浅的梨涡。
江红打算让她利用网络媒介，做个栏目，名叫《无声胜有声》，旨在为听障者发声，为听障者维权。
代春宜自然是十分乐意的，她乖巧应下。
江红看着代春宜，眼里不禁多了几分赞许：“好，交给你我最放心。你这孩子模样讨喜，说话又有趣，光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就让人信服，由你来为咱们听障群体发声，这个栏目想不火都难。”
代春宜谦虚两句，在心底，她也非常认可江红的话，觉得自己超级可以。
江红前脚刚走，代春宜邻桌的顾敏敏就开始抱不平：“代代，你傻不傻啊，本来就忙得找不到头脑，你怎么、怎么还接活！？唉，恐怕以后都没时间和我约会咯。”
代春宜从顾敏敏的话里，揪了个有意思的回答：“啊，我这还不是为你创造和某人约会的机会，省得你天天和我黏在一起，耽误人生大事。”
语调调皮，尾音拉得可长。
顾敏敏不好意思地打了下代春宜的手臂。
代春宜依旧乐嘻嘻，撒娇似地喊疼。
隔了一会，顾敏敏拾起话题：“代代，你知道前阵子燕南的地震吧。”
燕南。
地震。
代春宜抓住两个关键词，脑袋轰一下，挂在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顾敏敏继续说：“我男朋友去支援了，昨天才回来，瘦了一圈呢。”
代春宜条件反射般追问：“你男朋友是消防员吗？”
顾敏敏：“是呀是呀，烈焰锋消防队的。对了，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男朋友的队长可帅了，是那种，人神共愤的帅。”
空说无凭，顾敏敏亮起手机，打开相册，翻找支撑点。奈何照片太多，堪比大海捞针。此刻，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世界遁入寂静，时间似乎被放得很慢很慢。
代春宜浓密的眼睫低垂，无意识抚摸脖子上，用项链串起来的戒指。渐渐地，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男人。
他也是消防员。
他也曾参与燕南地震的支援。
随时光的流逝，她已淡忘男人的嗓音，淡忘男人的脸。只依稀记得，他有双含情的桃花眼。
就是这样一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失真到像梦一样的男人。
代春宜没头没脑地，暗恋了九年。
从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到事业有成的二十五岁。
也为此，她一个极度恋家的人。
一身孤勇地离开燕南，来到北雁读书，工作。
却再难遇他。
这一次，他也去支援了吗？
他，平安回家了吗？
……
顾敏敏费了好大的牛劲，才翻找出那张大合照。她兀自欣赏几秒，而后，挪动身子凑近代春宜，刚要张口却又收回。
顾敏敏盯着代春宜眼睫下的落寞，按灭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问：“代代，你怎么了？”
意识回笼，代春宜抿了下唇，“没有。”
顾敏敏长长地哦一声，“我还以为，你在想男人呢。”
代春宜没脑子地点点头。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已一发不可收拾，顾敏敏满眼冒金星地逼问代春宜。
代春宜无可奈何，她并不愿意将自己深埋心底的秘密公之于众。正好到下班时间，代春宜脚底抹油地开溜。
尽管气温很低，天气却好。外面的云朵像极为盛大的橙色玫瑰，一簇簇地绽放。代春宜注视最大最圆的那朵，无名想起那抹亮色。
她暗恋多年的人，应该也一切安好。
嗯。
就是这样。
就该是这样。
-
转眼半个月过去，《无声胜有声》的栏目进展顺利，代春宜凭借通俗而有趣的语言讲解，搭配手语，让更多听障者接触到了法律，也因此，代春宜收获了大量的粉丝。
她每天都能收到许多条咨询的信息，代春宜也都会无偿解答。
江红对此也深表满意。
江红预告，决定在十一月七日傍晚组场聚会。一方面，为庆祝栏目开设成功，犒劳代春宜领头的栏目组。另一方面，也为舒缓律所的氛围。
对于律所的上上下下来说，那天，只是忙里偷闲。而对于代春宜，却多了某些特殊的含义。
九年前的十一月七日，是代春宜被他从黑暗里救起来，天光大亮的日子。
只有这个时候，代春宜才会将贴近脉搏的戒指取下来，戴在左手上，动作轻缓。亦如当年，男人为她戴上的那样。
代春宜到得比大家都晚。
临时，她接到一个关于产权纠纷的咨询。与赵云眉女士初步沟通完毕，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代春宜才打上车，赶往聚会地点。
包厢里的灯光幽暗，代春宜进来，眼睛微眯。顾敏敏为她留了个位置，小狗招手式地提醒她坐过来。
代春宜屁股都没坐稳，便有人调侃她。代春宜也不恼，自罚三杯。
尽管，她沾酒就醉。
很快，包厢热闹起来，笑声与歌声一阵又一阵，如同热浪包裹住代春宜。代春宜脑袋发晕发闷，她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脸，理智也回归半点。
也不知何时，代春宜感知到自己的左手异常难受，像有个紧箍儿，禁锢着她的手，不断在收紧，收得她手指生疼。代春宜勉强睁开醉眼，一看，她的手已肿得不像样，而那个紧箍儿，正是戒指。
该死。
她的荨麻疹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
但这样，代春宜还是没动取下戒指的念头。她从包里拿出药，胡乱吃几颗，继续泡在活跃的气氛里。
药物却丝毫不起效，代春宜脑袋越发沉沉，眼皮聋拉着，身体不受控制朝另一侧倾斜。
顾敏敏用肩膀垫住她的下巴，单纯以为她喝多了。但下一秒，注意到她肿胀充血的手，顾敏敏脸色变得飞快。她并不知道代春宜有荨麻疹，将她的手肿归因于戒指带来的血液不循环。
迷糊之间，代春宜感受到有人在生掰硬拽她的戒指，她闷哼一声，被这一操作弄得更疼了。
顾敏敏关心切切：“代代，要不我让我男朋友给你取戒指吧。再这样下去，你手都得报废。”
代春宜没听清也没力气回话，秉持不冷场的原则，她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
包厢里多了两道明媚的橙色。
顾敏敏看到男朋友李慧杰，热情招手。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及他旁边的男人，逗留两秒。她唇角一抽，火速摇了摇代春宜，“代代！快睁眼，是那个、帅队长！”
在这样一个不甚清明，毫无防备地一刻，
代春宜撞上了那双久违的桃花眼。
顶部的光落了两点在男人脸上，红一会，蓝一会，并不完全照亮他的脸，像要给人以缓冲，莫名多了分迷离勾人的意味。
他正朝自己走来。
曾经夜深人静时，脑海里设想过千百次，却又不敢奢望半分的重逢。而今，真真切切发生着。
代春宜却还觉得，自己身处虚浮的幻境。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仿若不看一秒，男人就会淡出自己的视线，连影子也抓不住。
……
因为手指肿胀严重，男人将常规的处理方式都用过一遍，都不可行。
隔了半秒，代春宜心底钻出个极为强烈的预判，她弱弱发声：“能不剪戒指吗？”
男人微弯唇，干脆到带点冷酷：“不能。”
“不过，我会修好它。”
李慧杰打灯，男人发丝发亮，屈膝蹲着。他托住代春宜的手，将裁剪适宜的CT片垫入手指与戒指间。
即将使用切割器。
似乎察觉到了代春宜的轻微颤动，他抬眸看她，语气中多了安抚的意味：“我不会弄疼你的。相信我，好吗？”
听到他温和的嗓音，代春宜鼻尖忍不住发酸。凭心而论，相较于害怕，代春宜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委屈。
切割过程迅速利落。
两人之间明显的联系，似乎在此刻，也随之切断。
男人作势起身。
代春宜顺着他动作的弧度，也一点点上抬目光。
滑过他标志性的橙色制服。
喉结，下颚，最终定格在那双桃花眼上。
代春宜咽了咽喉咙。
其实，从一开始，她便在心里编排了无数次道谢的话语。
眼见正是好时机，她好不容易张开了唇，一通电话突兀地响起，代春宜像被按下暂停键，顿然止住话头。
男人将手机挂在耳畔，听了几秒，便带着李慧杰匆匆离开。
快到，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那颗怦怦然的心跳，也在一瞬冷淡。
很神奇的是，在他走后不久，药物生效，手渐渐消肿。代春宜头脑恢复清醒，整个人却仍显恹恹，完全没了来时的好心情。
趁晚上八点之前，代春宜开小电驴回光明里。光明里是个旧小区，没电梯，过道还满是电瓶车。代春宜弯弯绕绕爬到六楼，又热又冷的。
她简单洗了个热水澡，而后平躺在床上，手搭着肚子，直勾勾盯着灿白的天花板。
代春宜还是没能缓过来，像看了场电影。
她仔细回顾了前不久重逢的每个细枝末节。隔了好一会，代春宜得出个令人心碎的结论。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也就算了。
代春宜大可以将重逢当成初遇，不谈从前，以一个新的形象和他相识。
可问题是，
他偏偏出现在了她最狼狈的时候。
从男人的视角来看，代春宜的形象就是个妆也没画，穿得乱七八糟，手肿到能把戒指卡住，还要浪费他时间，来拯救的糊涂蛋。
光想想，代春宜就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代春宜扯过被子盖头。
崩溃之余，她又想起了男人那句“我会修好它。”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
他还会来找她，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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