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恶月恶日。
阴阳争,死生分。
黑云翻墨遮山,疾风甚雨抽打着残破窗纸。
窗外风声幽咽,惹人不安。
房内半截白蜡明灭,烛泪滚落,蜿蜒堆积,晦暗烛火扭曲出无数模糊的怪影。
男子坐在光影狂乱的最深处,声音沙哑低缓却字字清晰:“我曾见过鬼新娘。”
闻言,满桌霎时噤声。
“有一年盂兰盆节,我走夜路迷了方向,却在荒郊野岭里撞见一座朱门华宅。门外站在一个面色青白的老翁,不由分说拉我入内。我进门后,瞧见满室喜字,才知宅中今夜有喜事。席间,我被老翁强灌了三杯酒……”
“之后呢?”
“之后,有人为我披上喜袍,两个无脸纸人将我架到厅中拜堂。谁知正要拜堂时,红烛骤绿,穿堂风卷着纸钱灰刮过来。我脊梁一寒,一把掀开新娘头上的埋头红,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一身红衣的骷髅鬼!”
嗬——
抽气声与喘息声此起彼伏。
破窗中钻进的风,扯得烛火扭动起来。
白壁之上映出一只手,张牙舞爪地扑向围坐一堂的男女。
“鹤仙,别闹。”
十八娘不耐烦地拂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转向对面的男子催促道:“黄衫客,你已与鬼新娘拜堂成亲,最后如何脱身的?”
周遭陷入死寂,满桌目光悉数看向她的身后。
十八娘强作镇定,缓缓转动脖子。
就在她的身后,昏黄的灯笼光影下,一个相貌狰狞的男子正伫立着,咧开血盆大口,獠牙毕现,无声狞笑。
“有鬼啊!”
灯笼亮起,房中顿时亮如白昼。
孟盈丘尴尬地站在男子身后,看着房中抱头鼠窜的几个鬼。
“相里大人,今早雨大,他们才不曾出门。”抢在男子发怒前,她硬着头皮解释。一口气说完,她拉起躲在角落的秋瑟瑟,“瑟瑟,昨日我教你的吉祥话,你快说给相里大人听。”
秋瑟瑟手脚发颤,仰面望着高大的男子嚎啕大哭。
孟盈丘一把捂住她的嘴,勉强笑道:“相里大人,今日端阳,浮山楼敬祝您角黍裹金,福寿安康。”
“孟大人,若你有心无力,本官不介意替你管浮山楼。”
“下官谨遵教诲。”
男子身形一晃,倏忽不见。
直至过了半个时辰,十八娘与摸鱼儿方敢从桌底爬出来。
十八娘没好气道:“这相里闻总是神出鬼没,专吓我们这群好鬼。等我哪日飞升成仙,定要把他贬去十八层地狱。”
束发的碧玉簪没了踪影,摸鱼儿只好再次钻进桌底,一边胡乱摸索着,一边高声附和:“相里闻又不是没进过十八层地狱。要我说,就该把他贬去人间,重新历一场劫,什么情劫、雷劫……全加上!”
孟盈丘斜瞥两鬼一眼:“再胡说八道,你俩滚去与鹤仙同住。”
相里闻只是冷漠得有些可怕,鹤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疯鬼。
十八娘一向能屈能伸,立马闭嘴,只余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摸鱼儿撇撇嘴,那副“我偏要说”的得意劲刚跃上眉梢,可一抬头对上鹤仙的眼睛,瞬间偃旗息鼓。
贺兰妄信步走到十八娘身边 :“今日我无事做,不如陪你去看儿子?”
十八娘面露嫌弃:“不要。你的话太多,迟早露馅。”
她曾听苏映棠一言:这世上有些贪心鬼,专好抢夺同道的供奉人。
自从贺兰妄得知她假冒徐寄春亲娘后,每日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背着她与徐寄春窃窃私语,有说有笑。而且,昨日徐寄春无意间向她透露,打算改日为贺兰妄立牌位。
贺兰妄嘴上说着保护她,背地里却密谋抢她的供奉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十八娘今日抵死不让贺兰妄随行入城。
贺兰妄见她怒气盈面,只道是她遭了相里闻的训斥,心里憋着一团火又无处发泄。
她一再拒绝,他只好随摸鱼儿回房,拣了卷书看。
十八娘等他进房,赶忙摸去二楼黄衫客的房间:“黄衫客,你快说说,你是怎么从鬼新娘手上逃脱的?”
黄衫客招手让她靠近:“鬼新娘唯爱年方二八的美男。我遇见她时,已三十有余。呜呼哀哉!我不嫌她是鬼,她却嫌我太老,一脚将我踹下床!”
得到鬼新娘的结局,十八娘转身开心出门。
大门阖上,浮山楼再次归于平静。
孟盈丘站在三楼,眺望远方。在她身后的女子,急迫地问道:“相里闻难得来一趟,你为何不说?”
“再让她高兴几日吧。”
“阿箬!”
三楼的争吵声,并未闹出太大的动静。
这里是浮山楼,每间房都住着一个鬼。
住在三楼的女鬼,常在二楼男鬼的厢房里游荡。
住在三楼的男鬼,心心念念住进一楼女鬼的居室。
这日,三楼的两个鬼在同一间房遇见。
“你滚。”
“你滚。”
“要不我滚?”摸鱼儿站在两鬼中间,小心翼翼开口。
“滚!”
摸鱼儿滚了,滚去城里,遇见在城中闲逛的十八娘。
他笑容满面迎上去,她倒好,白眼一翻,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他决定了:从今日起,便做一个断情绝爱的狠心鬼。
十八娘绕路跑出很远,确定摸鱼儿没有跟上来后,才放心去找徐寄春。
上月底,徐寄春从高升客店搬去宜人坊的一间小宅子,打算潜心准备六月中旬的吏部关试。
京城居之不易,房子小位置偏,每月赁金却要四百文。
进门前,十八娘特意站在门外喊了一声:“子安,我进来了。”
门从内打开,见她孤身一鬼站在门口,徐寄春好奇地朝她身后张望:“贺兰兄今日没来吗?”
徐寄春是穷书生,单是供奉她一个鬼已极为艰难。
十八娘生怕他为贺兰妄另立牌位,赶忙插话:“他在房中数供品,城中很多人抢着供奉他。”
“是吗?”徐寄春侧身让她进房,惋惜道,“我与他相识一场,深感志同道合,昨日他还主动提出陪我去棺材铺。”
贺兰妄果然想抢徐寄春!
十八娘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子安,我与你说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旁人。”
徐寄春拿起案上的话本,拖过椅子,挨着她坐下:“你说吧。”
头回做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小人,十八娘支支吾吾半晌,始终说不出口。
徐寄春倒也不急,兀自翻书看书,不时说几句贺兰妄的好话。
诸如:
“我瞧他疾恶如仇,对你也不错。”
“他前日与我说,他有数不清的冥财,还说有鬼时常找他借钱。”
本是同楼鬼,相煎何太急。
枉她从前觉得贺兰妄是热心肠的好鬼,结果原是个专揭他人短处的讨厌鬼,甚至暗示她是借钱不还的穷鬼。
气愤之下,十八娘脱口而出:“他喜欢男子!”
徐寄春诧异道:“他一个鬼,如何喜欢男子啊?”
“浮山楼中有一个男鬼叫摸鱼儿,他常去摸鱼儿的房中。我听苏映棠抱怨过,他整日霸着摸鱼儿不放手。”十八娘一脸悲痛地看着徐寄春,“你长得比摸鱼儿还俊,他没准是看上你了。”
不过,为免徐寄春害怕,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承诺道:“子安,你放心。他若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会保护你的!”
徐寄春嘴角一抽:“摸鱼儿与苏映棠又是谁?”
十八娘白眼一翻:“一对阴阳怪气的狗男女。”
看书至午时,徐寄春开窗看了一眼。
榴花照眼,雨后初晴,远处纸鸢高入空。
“今日是什么日子?”
“端阳啊。”
“往日在横渠镇,一到端阳,姨母便牵着我去邻镇的城隍庙祭拜,再去看龙舟放纸鸢。”独在异乡为异客,徐寄春不免有些感慨。
十八娘见他眼神飘远,指尖捏着书页一角久久不动,便知他这是又想家了。
可她是鬼,无法牵他去城隍庙,陪他去看龙舟放纸鸢。
不忍见他伤心,她提议道:“后面明教坊便有城隍庙,我去找明也陪你过节,如何?”
徐寄春收回目光,顺势收起书往外走:“陆家祖坟在城外少室山,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日,明也应不在家。就你吧,你陪我过节。”
十八娘:“那我们先去城隍庙。”
一人一鬼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城隍庙近在眼前。
正逢端阳,庙外艾草飘香,庙中香火缭绕,进香祈愿的百姓络绎不绝。
十八娘大步走在前面引路,徐寄春跟在她身后。
走到十殿阎王殿,十八娘停下脚步,指着殿中的泥胎坐像,道:“你多拜拜十殿阎王,死后去了地府不受罪。”
洛京的城隍庙与邻镇的城隍庙并无不同。
徐寄春已拜谒多年,此刻拈香、躬身、闭目默祷,再将香枝稳稳插入炉中,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至极。
他一个个泥胎坐像跪拜过去,拜到转轮王处,十八娘突然阴恻恻发话:“转轮王左边的判官不用拜。”
“为何?”
“因为他老是吓我!”
在这肃穆之地,徐寄春只得强忍住心底翻涌的笑意,拿起一炷香,奉在转轮王左侧那座寂寂无名的泥像座前:“他今日收了我的香火,日后肯定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没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跪拜完十殿阎王,十八娘随徐寄春踏出殿门,却远远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她当即逃之夭夭:“子安,我在外面等你。”
她跑了,徐寄春便独自在庙中上香。
出庙前,他买下两枚香囊。一枚绣着缠枝莲,一枚绣着宝相花。
十八娘在庙外角落等候许久,才等到徐寄春出庙:“子安,这里。”
徐寄春循声走过去,见她战战兢兢躲在门板后,关切道:“庙中符纸灼伤了你吗?”
“我是地府管的鬼,符纸伤不了我。”十八娘唉声叹气,“我跑,是因我看见仇人在庙中罢了。”
地府管的鬼?
徐寄春眉头紧锁:“鬼难道还要分何人所管?”
十八娘催他去洛水看龙舟,边走边与他解释:“浮山楼归地府管,我不就是地府管的鬼吗?我们和旁的鬼不同,不能上凡人的身,每日还得做好事攒功德。”
“你的仇人又是谁?”
“相里闻!你方才执意上香的那个判官,便是他!”
为什么相里闻每次只吓十八娘呢?
答:因为两个人都是大犟种,一个每次必坐门口,一个每次必拍门口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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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鬼新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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