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已有数日，楚墨音与李玄乐被安置在相邻的宫苑。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将一方天地围得严严实实，抬头望去，只见四四方方的天空，连飞鸟掠过都显得匆匆。
李玄乐所在的“疏影阁”整日不得清净。她性子活泛，受不得拘束，宫规礼仪学得磕磕绊绊，教习嬷嬷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不是行礼的姿势不够标准，便是应答时忘了谦称，偶尔憋闷得狠了，在院里练两下拳脚，也能引来嬷嬷的大惊小怪，念叨着“于礼不合”、“有失体统”。李玄乐气得跺脚，却也只能对着楚墨音抱怨：“这劳什子的规矩，比爹爹军营里的军规还多还碎！真是憋死个人！”
相比之下，楚墨音的“静月苑”则安静得多。她学规矩极快，一举一动很快便无可挑剔，沉静得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教习嬷嬷挑剔了几日，见她实在寻不出错处，言语便也淡了，只每日按例来点个卯。
然而这份安静，却并非安宁。楚墨音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时刻萦绕在这方小院。扫洒的宫人、送份例的内监，甚至偶尔路过院门的其他宫嫔的侍女，那目光都带着掂量和窥探。她心知肚明，这是太后的眼睛，也是这深宫无处不在的耳舌。
她愈发谨言慎行，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学习宫规，便待在院中看书、习字，或是对着窗外那几竿翠竹描摹花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浑不在意。
这日午后，李玄乐又溜达过来，趴在楚墨音的书案上，没精打采：“墨音，你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嫌无聊？我瞧着西边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咱们去逛逛吧？”
楚墨音笔下未停，轻声道：“御花园景致虽好，但人多眼杂。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安稳些好，免得无意中冲撞了哪位贵人。”
“哎呀，你就知道稳当！”李玄乐嘟囔着，“再这么闷下去，我没闷死，先憋出病来了。你是能沉下心来写字画画，我可学不来。”
正说着，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断续的琴声，音色清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躁郁，弹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过了会儿又迟疑地响起另一段。
楚墨音写字的手微微一顿。
李玄乐也听到了，歪着头：“咦？谁在弹琴？好像离得不远。这曲子听着怪压抑的。”
楚墨音放下笔，走到窗边，静静听了一会儿。那琴声时断时续，有时激烈如风雨骤来，有时又低沉如困兽低呜，全然不似宫中常见的那些靡靡之音。她心中微微一动，隐约有了猜测。这皇宫深处，能有如此琴技，又弹出这般心境曲调的，恐怕……
“弹得是好，就是听着心里怪不舒服的。”李玄乐没什么兴趣地摇摇头，又扯回原来的话题，“好墨音，你就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就一会儿，保证不乱跑，行不行？”
楚墨音被她缠得无法，又见窗外秋光正好，略一沉吟，终究点了点头：“也好，只略走走便回。”
两人稍作收拾，带着宫女，沿着宫道缓步向御花园行去。秋日的御花园确实别有一番景致，菊花开得正盛，枫叶也开始泛红。李玄乐如同出笼的雀鸟，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指着这儿那儿给楚墨音看。
楚墨音微笑着应和，目光却谨慎地留意着四周。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刚绕过一片假山，便见诚亲王顾惜诚摇着一把折扇，带着两个小太监，似笑非笑地站在一丛秋海棠前，像是专程等在那里。
“哟，这不是楚婕妤和李美人吗？真是巧了。”顾惜诚合上折扇，笑着走上前，目光直直落在楚墨音身上，“两位妹妹也是来赏花的？这秋海棠虽好，却不及楚婕妤人比花娇啊。”
楚墨音心中警铃大作，与李玄乐一同敛衽行礼：“见过王爷。”
李玄乐脸上没什么笑模样，硬邦邦地回了句：“王爷谬赞了。”
顾惜诚却像是没看出她们的疏离，自顾自地靠近两步，几乎要越过该有的距离：“本王方才还在想，这般好天气，若能听得楚婕妤一曲，才是应景。不知小王可有这个耳福？”他语气轻佻，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楚墨音后退半步，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清晰的拒绝：“王爷说笑了。妾身技艺粗陋，不敢献丑。且宫中自有乐师，王爷若想听曲，传召他们便是。”
“那些乐师怎及得上楚婕妤万一？”顾惜诚不肯放弃，又逼近一步，折扇几乎要碰到楚墨音的衣袖，“婕妤何必过谦？莫非是瞧不起本王？”
气氛顿时有些僵。李玄乐眉头拧起，忍不住想开口，被楚墨音用眼神悄悄制止。
正当楚墨音思索如何脱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影。玄衣墨冠，身姿挺拔，正是皇帝顾惜庭。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目光冷沉沉的，不知看了多久。
楚墨音心头猛地一跳。
顾惜诚背对着凉亭，尚未察觉，仍在纠缠：“楚婕妤……”
“皇上万岁！”楚墨音忽然提高声音，朝着凉亭方向屈膝行礼，打断了顾惜诚的话。
顾惜诚一愣，猛地回头，看到顾惜庭，脸上那点轻佻笑容瞬间僵住，忙不迭地转身行礼：“臣弟参见皇兄。”
顾惜庭缓缓从凉亭中走下，步伐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走到近前，目光先是在顾惜诚身上扫过，冷得像冰，然后才落到楚墨音和李玄乐身上，淡淡开口：“都起来吧。”
“谢皇上。”
顾惜庭看着顾惜诚，声音没什么起伏，却透着寒意：“御花园是散心之处，不是嬉闹之所。诚亲王很闲？”
顾惜诚额角似乎有细汗渗出，勉强笑道：“臣弟……臣弟偶遇两位娘娘，只是闲聊几句……”
“聊完了？”顾惜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是，聊完了，臣弟告退。”顾惜诚不敢再多言，悻悻地行了礼，带着人匆匆走了。
顾惜庭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楚墨音和李玄乐。他的视线在楚墨音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依旧深沉难辨，却似乎比上次在御书房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宫中行走，当知分寸。”他开口，声音依旧冷淡，“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楚墨音和李玄乐齐声应道，低头行礼，直到皇帝的身影远去，才直起身。
李玄乐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陛下怎么突然来了？他刚才那眼神，比上次还吓人。”
楚墨音却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刚才……他是在解围吗？虽然态度依旧冰冷，但确实驱走了顾惜诚的纠缠。而且，他方才看她的那一眼……
她想起午后那阵孤寂躁郁的琴声，心中那个猜测渐渐清晰。
回到静月苑，天色尚早。楚墨音走到琴案前，沉吟片刻，素手轻抬，拨动了琴弦。
这一次，她弹的是一曲《渔樵问答》，曲调舒缓平和，意境悠远，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闲适与宁静。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淌，缓缓地流出静月苑。
她弹得极为用心，将心中所有的纷杂思绪都摒除，只余下山林水波的静谧与旷达。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挽月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低声道：“小姐的琴音真好听，听着心里都静了。”
楚墨音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她只是隐隐觉得，或许在这深宫之中，琴声能成为一种无声的语言。
而她并不知道，在离静月苑不远的一处高阁上，一道玄色的身影静立了许久，直到那舒缓平和的琴音彻底消散在秋风里，才缓缓转身离去。那双总是冰封般的凤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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