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泱神情凝重。
“城中还有三万守军……”她思忖着。
“波达有十五万铁骑,这城肯定守不住!”彭弥攸然起身道,“我现在立刻回去!”
洛南幸灾乐祸起来:“你也有今天……”
罗泱却道:“慢着。”
彭弥和洛南都没反应过来。
只见罗泱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惶惶不安的彭弥,声音沉静如水:“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走到沙盘前,指尖精准点在镜川与冥崖之间的地形上:“波达主力转道去向镜川,看似危机,实则却是我们的战机。”
彭弥急道:“殿下!镜川若失……”
“镜川不会失,”罗泱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波达人长途奔袭,又刚在冥崖城下受挫,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敢转攻镜川,无非是算准了你带走了主力。”
她抬眼看向萧护祚:“涟水侯,你带一万轻骑,即刻出发,沿冥崖川南下,截断波达人的粮道。”
又转向洛南道:“冥崖侯,你率两万冥崖守军,尾随波达人,但不要接战。待他们开始攻城,从后方骚扰,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最后,她看向惊慌失措的彭弥:“镜川侯,你带三万镜川精锐,连夜绕道回援。记住,不要直接回城,在镜川城外二十里的落霞谷设伏。”
彭弥一怔:“殿下这是何意?为何不直接回防?”
罗泱淡淡一笑:“因为我不仅要守住镜川,还要全歼这支波达主力,”她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弧线,“波达人见你回援,必以为你要直接进城防守。待到他们全力攻城时,涟水侯会断其粮草,冥崖侯则袭其后路,而你,从落霞谷杀出——三面合围,让他们有来无回!”
三川诸侯俱是一震。
彭弥更是目瞪口呆,他来之前也没把这位年轻的长公主放在眼里,未曾想她竟有如此胆识。
洛南由衷道:“殿下……用兵如神。”
“不错,是条妙计,”萧护祚忽然笑道,“不过我还有个建议。”
罗泱挑眉:“但说无妨。”
萧护祚指向沙盘上一处要道:“此处是波达人溃败后的必经之路,臣请分兵五百在此设伏,擒其主帅。”
罗泱瞥了他一眼:“可以,但你不能亲自去。”
彭弥:?
萧护祚也怔了怔,笑道:“是。”
“林间王,”罗泱回过头,“可有异议?”
三位诸侯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樊离,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参与议事,没有提出建议,也没有任何质疑,以至于几人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洛南尤其尴尬,几日前他还认可这位亲王主事,他们还曾一起排挤长公主……如今真是……
樊离铁青着脸:“全凭殿下吩咐。”
罗泱嫣然一笑:“亲王虽然用兵有所疏漏,但毕竟守城有功,此战结束后,我自会向王上表奏你的军功。”
樊离脸更黑了:“谢殿下体恤。”
……
冥崖城的硝烟渐渐散了,捷报已由快马送往王城,只是防务交接还需些时日。
夜色像墨汁般泼满天空,连星光都被浸得发暗。
萧护祚正巡视城防,在最高的箭楼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罗泱正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波达人撤退后残留的零星营火,夜风拂起她未束的几缕青丝。
他走到她身后:“还不休息?”
罗泱闻声回眸,露出疲惫的微笑。
“明日就要开战了,我总觉得心绪不宁。”她说。
“兵来将挡,”他递上一件厚重的披风,“夜风凉。”
罗泱微微一怔,接过披风裹上,上面似乎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清冽的气息萦绕鼻尖。
她没有道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沉默地望着远方。星光黯淡,唯有城下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
半晌,罗泱先开口:“涟水河的防线安妥么?”
萧护祚的目光沉稳:“殿下放心,一切皆有安排。涟水河自有可靠之人驻守,万无一失。”
“那就好。”
“担心明天战败?”
罗泱摇头:“我们不会败。”
萧护祚有些意外。方才她眼底明明还有忧色,此刻却笃定得很。“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以后。”她仰起脸,望着被云遮住的月亮,声音里添了几分茫然,“波达人还会来的,说不定我往后余生都要和他们周旋……下次他们南下时,我会在哪里?”
萧护祚几乎脱口而出:那时你应当已登基为王。
但未及开口,又听她低语:“我唯一的血亲,会不会也离我而去?到那时,我身边还能有谁?”
“你在担心王上?”他问。
罗泱仰起脸,看向隐在浓云后的孤月:“或许吧。”
纵然姐弟缘分浅薄,终究血脉相连。在这诡谲朝堂中,他是她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他离去后,再无人能给予。
一阵风过,她缩了缩肩,心底泛起真切的凉:
“我这一生,好像都在不断地告别。”
她的声音极低,低到如果如果不仔细辨别,便要消逝在这烈烈骤风里,飘到远方。
“我在北地长大,身上流着一半奚人的血。说起来,波达人还算我半个同族,如今却要兵戎相见……我因战火失去家园,现在却要亲手点燃战火……”
她自嘲似地笑了笑,指尖攥紧了披风:“可就算这样又如何?朝堂上有几人真的认我这个长公主?”
萧护祚沉默片刻,道:“做你自己就够了。”
“做我自己?”
罗泱侧过头看他,语气里带着调侃:“一个有异族血脉的王室女子?你看林间王那脸色,还有冥崖侯前几日的态度,”她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气息扫过他的耳畔,“还有你,涟水侯,最初不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萧护祚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认真道:“不是的。”
罗泱笑了:“还不承认?”她挑眉道,“当初你看我的眼神可不像是认可。”
“我不是针对你。我对所有人都一样。”
一视同仁的冷淡么?
罗泱忍不住笑出了声,眼底的忧色散了些。
“我没骗你。”他又补充了一句。
罗泱指尖松开了披风系带:“好,我知道了。”
“我母亲是夷羌人。”萧护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罗泱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提自己的身世。她侧过头,能看见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孤寂。
“我本不该继承爵位,”他望着远处的黑暗,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奈何我那两位兄长运气不好,一个早夭,一个战死,所以才能轮到我。”
罗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们倒挺像的。”
他微微仰起脸,任由冷风割在脸上:“是啊。”
“守着这条北境防线,年复一年,会觉得累吗?”
萧护祚望着远方:“职责所在,无所谓累不累。只是有时候觉得,涟水城很大,大到能容纳千军万马……有时候又觉得它很小,小到……”
“小到什么?”她轻声问。
他却轻声笑了:“……小到容不下我的私心。”
罗泱诧异地重复:“私心?”
她期待他能再多说几句,可他没有,他只是含笑着重复道:“嗯,私心。”
“那现在呢?”
萧护祚转过头,目光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眼睛,那里映着城下的微光,亮得惊人。
他笑道:“现在觉得,这箭楼倒是宽敞。”
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让空气变得微妙起来。
罗泱的手指在披风下悄悄攥紧:“明天的战事……就有劳涟水侯了。”
萧护祚轻轻笑出了声,他自然地转了话头,指向远处一点微光:“看见那里的营火了么?”
罗泱顺着他的指引望去,轻轻“嗯”了一声。
“波达人撤得仓促,连辎重都来不及尽数焚毁,”萧护祚的声音沉稳下来,“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有涟水侯在,我自然放心。”话一出口,罗泱就后悔了,这话有点太像依赖,于是她连忙补了句,“北境的将士本就骁勇。”
萧护祚似乎并未察觉她瞬间的斟酌,只淡淡道:“守土卫疆,分内之事。”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片刻的宁静。这一次的沉默却不显凝滞,反有种并肩而立、无需多言的默契在缓缓流淌。城头的风更疾了些,罗泱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清冽的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些。她忽然觉得,北地的夜真冷。
萧护祚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夜深了,”他侧过头,声音比方才放轻了些,“殿下明日还需劳神,该回去歇息了。”
罗泱这次没有推拒,点头道:“好,”又补了句,“明日对阵,你身为主帅,不可再亲自冲锋在前。”
萧护祚这次再未多言,只道:“好。”
这回答干脆到让罗泱意外,紧接着她就听到他含着极淡的笑意说:“那臣便留下来,护卫殿下周全。”
罗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作镇定地移开视线,望着远处的营火:“等这仗赢了,我就要回王城了。”
萧护祚没接话,只望着她的侧脸,眸光暗下。
“北地的烈酒,恐怕以后喝不到了。”罗泱的声音里添了点怅然。
“急着回去?”他终于开口。
“应该会去故乡看看,顺道看看我的养父,离开北地太久,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嗯,”萧护祚应了一声,短暂的停顿后又道,“我会尽快回涟水。战后诸事繁杂,需尽早部署。”
“万事小心。”
“好,”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你的故居在何处?或许……与我顺路?”
罗泱眼底的光晃了晃:“不巧,在镜川以北。”
“那确实不巧。”
萧护祚也笑了,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他一向沉稳惯了,所以罗泱怎么也猜不到,那句已到嘴边的“殿下若是不嫌绕路,亦可来品品涟水的烈酒”在唇齿间转了一转,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最后,萧护祚说:“若明日一战胜了,臣请殿下同登北城门楼,共览收复之地。”
罗泱却笑了起来:“好啊。”
萧护祚的唇角微微扬起:“再请殿下尝一尝北地新酿的米酒,比那烈酒要醇厚许多。”
“却之不恭。”
萧护祚顿了顿,声音随着夜风飘到她耳畔,沉稳中带着一丝郑重:“届时,我还有些话,想当面说与你听。”
罗泱垂下眼眸。
她笑道:“恭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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