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北地的捷报传回王城。
相胥在御前奏报军情:“……我军于镜川城外布合围之局,先遣冥崖侯断波达粮道、封其归途,再令镜川侯伏兵落霞谷,待敌军疲敝攻城,伏兵骤起,使波达主力死伤枕藉,阵型大乱,溃逃时,其主帅行至涟水侯预设隘口,束手就擒。此役共斩敌三万余,波达残部败退。”
他合上军报,露出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王上,镜川之危已解,您可以放心了。”
青胤淡淡笑道:“不错。”
“听闻长公主于此战中屡出妙计,杀伐决断,先于涟水求援稳住战局,后又谋划妙计围歼波达,”相胥含笑续道,“殿下此番北伐,着实表现出众。”
“等她班师回朝,孤自会论功封赏。”
“殿下似乎并未急于返京,她欲在北地多留数日,一为监察波达残部动向,二来,是想回暮雪村看一看。”
暮雪村?
青胤想起来了,那是罗泱的故乡,她正是在那北地边陲的雪中小村里长大的。
“那就让她回去看看吧,”他道,“北地那几位诸侯怠慢了她,她什么反应?”
“殿下未有怨言。而且臣听闻,如今三川诸侯皆对殿下心悦诚服,正为她设宴庆功。”
“不错……”
青胤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相胥陡然色变:“王上!”
他看到他正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面色惨白如纸,冷汗从额上滴落,呼吸急促而又深重,仿佛正承受某种钻心蚀骨之痛……
相胥当即起身去扶,他拔高音调:“来人——”
青胤抬起一只手:“不必。”
他微微喘了口气,声音低哑:“旧疾罢了。”
相胥面色沉凝,默然伫立少许,才缓缓落座。他紧锁眉头端详青胤神色,直至那抹痛楚渐渐自君王的眉宇间褪去,方沉声斟酌道:“王上最近,病发愈发频繁了。”
青胤深吸了口气,感觉到那阵突如其来刺入骨髓的寒意与剧痛正缓缓退去。
确实越来越频繁了。
甚至比前世更甚。
相胥沉默片刻,道:“如今既有巫女随侍在侧,王上还是……早作决断为好。”
青胤缓慢地抬起头,狐疑道:“你说什么?”
相胥压低声音:“她手中必有医治之法,王上可许以重利,若她执意不肯,略施手段威慑,也未尝不可。”
青胤垂眸:“她救不了我。”
“此事关乎扶桑国祚,更关系到王上性命,您向来深谋远虑,切莫因一念之私,而误江山社稷。”
相胥的眼神极为锐利。
青胤闻言,眉头微蹙:“……此事容后再议。”
殿内静了一瞬。
“英妃节筹备得如何了?”
相胥略作沉吟,回道:“祝由已安排妥当,只是不知长公主殿下能否在节前赶回。”
“孤听闻,神殿祭司们似乎对祝由颇有微词。”
相胥露出惊诧之色:“有这等事?”
不等青胤再问,他便已起身行礼,语气凝重:“臣辅政失察,请王上责罚……北地战事既已平息,臣必当详查此事。只是,不知王上所指的微词,具体是什么?”
青胤笑了,笑意却因身上的病痛显得勉强:“节庆各项账目,事先皆经王叔过目,你竟不知情?”
相胥默然片刻,方低声道:“臣以为是王上默许。”
青胤失笑,微微向后靠去,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讽刺:“王叔真是……幽默。”
相胥城府何等深沉,眼力更是毒辣,此刻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般话来,青胤不由得在心底暗叹,自己还得向他多学学。
“林间王此战失策,王叔以为当如何处置?”
“林间王轻敌冒进,险些使十万将士覆没,使冥崖城沦陷。臣以为,当褫夺其枢密使之职,遣返封地,闭门思过三月。”
青胤思忖片刻,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他顺带着观察相胥,却见对方脸色平静如常,丝毫未见扳倒政敌的得意之色。
静默片刻后,青胤缓声开口:“我缠绵病榻多时,却并非看不见这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相胥俯首:“王上明察秋毫。”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青胤声音低沉,“烦请王叔代我整肃朝纲。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最好早日铲除,以免日后乱我扶桑社稷。”
相胥眼底划过暗色:“臣领命。”
他接过青胤递来的那份名单,雪白纸张上罗列着许多官员名字,有些自然是被株连的樊离一派,但也不乏他门下的党羽。
这薄薄一纸,承载的却是多少人的半生功名。
相胥不动声色,将这张纸收回袖中。
“王叔,你佐我已有六年之久,”青胤忽然说,“待我他日身去,你也要尽心辅佐好罗泱。”
相胥身形微顿:“殿下天资卓绝,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请王上安心静养,臣定当竭诚相佐。”
青胤定定望着他,轻声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但我走后,你仍是摄政王,这是我对王叔的许诺。希望王叔能将丹心置于社稷,而非尽付党羽相争。”
相胥也定定地回视他,目光似有千钧重。
他说;“臣已历事两朝,深明社稷为重。此心昭昭可鉴日月,臣事扶桑之心亦如松柏,亘古长青。”
他跪地道:“臣今以血立誓,应王上之托。只要臣活一日,王权必归扶桑王血,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语毕,他额首叩地,久久未起,如承千钧之诺。
青胤目光震动,望着匍匐于殿前的摄政王。
往事倏然翻涌。他想起多年前相胥初任摄政时,自己高坐王位,只能望见那道挺拔的背影;想起王叔昔日的雷霆手段——他曾当庭诛杀挑衅之臣,计除谋逆之党,更曾因前枢密使对青胤不敬,而横剑于对方喉前:
“扶桑王在此,尔等谁敢不从?!”
其实那些年里,青胤无一日不提防相胥,在睡前他会怕闭眼后遭遇刺杀,吃饭时他会怕膳食中被人下毒,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恐惧相胥某日会忽然转身,将剑锋架上自己的喉咙……
可相胥从来没有。
颐丹河谷前,他曾极力劝阻青胤出战,可最终,他还是亲手将重虞剑交到了青胤的手中。
六载春秋如水逝去,足以让记忆模糊,青胤已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不再日夜恐惧,不再倚仗相胥,也想不起颐丹归来后,他可曾向相胥意气风发地夸耀过战功。
此刻,青胤忽然想知道,当年父王临终托孤时,是否也曾与自己怀着同样的心境?
殿中静默良久,最终,他低声道:“王叔请起。”
相胥缓缓直身。
“我信你,”青胤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扶桑和罗泱,今后,便托付与你了。”
……
水雾袅袅,檀香四溢。
幽媓又捧了一怀的书,在本就堆得如山如海的案上添了点乱。青胤抬眸看她,有些好笑道:“这几日看的书也有上百卷了,你竟不觉得累?”
“事关生死,哪有心思累啊,”幽媓在他身边坐下,瞧见他面色苍白,不觉蹙眉,“你怎么了?”
“没事,”青胤淡淡笑道,“查到新的线索了?”
幽媓扶他靠在自己肩侧,又捡起一卷书道:“你别费神了,我来念给你听。”
她讲的第一个故事,叫《神子梦寻剑》:当年,奉渊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一团虚无的天光盘亘天边,用华丽的声音吟唱着无人能懂的古语。那光芒并非日月,却比星辰更璀璨;声音并非人言,却直抵灵魂深处。
那华丽的声音道:“你就是奉渊?”
光芒缓缓收敛,凝聚成一个修长而威严的人形。他周身流淌着温润的光辉,双目清澈如泉,深邃如无垠夜空。
奉渊心神剧震,脱口而出:“你是……明神?”
神祁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恢弘:“不错。”
“神……有何指示?” 奉渊感到。
“我要死了,” 明神的宣告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此身将陨,但是这世间仍有妖魔祸世,那被封印的渺岳心不死,它的后代仍有心血洗大荒。”
明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梦境,望向了万里人间。
“……往后,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不等奉渊从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中回过神,明神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动作——他右手猛地探向自己的脸庞,硬生生挖下了那双蕴含着无尽神力与智慧的眼眸!
“不——!”
奉渊惊骇欲绝,下意识扑上前去,想要接住那从神躯上剥离的闪烁着最后光辉的双眼。
然而他扑了个空。
那双眼眸如同虚幻的泡影,穿透了他的指缝,向着无边的梦境下方,向着那片他们生存的土地坠落下去。
奉渊跪倒在虚无中,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一股巨大的悲痛与无力感攫住了他,令他失声痛哭。
神明将逝,人族的末日,是否就要到来?
“我将眼睛留给你们,” 明神的声音再次响起,失去了双眼的面容并无鲜血,只有一种逐渐消散的微光,“它会成为人族未来的火种,也是尔等对抗渺岳的关键。”
紧接着,明神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金红色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生机与灼热力量的血滴。
“这是扶桑王血,唯有它,方能唤醒神之眼……”
随着这句嘱托,明神将指尖那点金红色的血滴,轻轻点向了奉渊的眉心。
“去找到它,守护人间。”
紧接着,神祁身影化为齑粉,消逝在了天地间。
……
幽媓放下书卷,神色凝重。
青胤也垂眸,默然片刻后道:“果然,野记中也有关于明神身陨的传说。”
“明神的双目,就是指重虞剑?”
“不错。那是它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奉渊所做的梦是它的遗诏,神迹已逝,人族唯有自救。”
幽媓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次,命运是握在她自己手里的。
“其实我早已经猜到这个事实,”青胤垂眼道,“我自认并未身负罪孽,却无故遭受天罚……它若在世,绝不会如此折磨我。”
幽媓沉默许久:“可如果它已经不在了,那你背负的诅咒又是从何而来呢?”
青胤抬起眉眼,笑意里含着几分冷意。
“因为它不在了,但它还在。”他道。
幽媓通身一震。
她知晓他话里的含义——双神鏖战,明神法力耗尽而身陨,暗神虽落败,却只是遁去大荒之外,并未因此而彻底陨落,它时刻都在等待他日卷土重来……
前世场景历历在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暗神依旧活着。
“它会回来的,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幽媓的语气轻颤着,充满恐惧,“不,不仅是人族,还有大荒土地上的所有生灵,它会再掀起一场黎明之战……”
她惶然抬眸:“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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