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太阳还没升上地平线,波达人的号角已刺破暗蓝色天幕,朝着前方堡垒发起进攻。
几百里外,镜川连营的炊烟才刚冒起几缕,漫不经心的安逸里透着几分隔岸观火的漠然。在多数人看来,这场大军攻小堡的戏码,不过是消磨晨光的消遣。
许多人甚至并未睡醒,包括樊离。
当亲信撩开帐帘低声禀报时,他只是翻了个身,蒙住半张脸,含混不清地挥挥手:“出去吧。”
语调里的慵懒让人辨不出是真困还是装睡。
亲信不敢多问,躬身退至帐外,转身看到不远处的高坡上镜川侯愁眉不展的身影——彭弥负手立在坡顶,望着波达人进攻的方向,晨雾沾湿发梢,眉峰拧成了结。
这位,该是真的睡不着吧?
……
彭弥快要愁死了。
他听从樊离的建议,打着涟水不动他不动的算盘,在此处隔岸观火了足足五日。起初还笃定萧护祚定会先沉不住气出兵,然后他便能顺利抢功……
可他真没想到,他不动,萧护祚也不动啊!
难不成萧护祚也想到这茬了?
但眼下棘手的不是这个——而是扶桑人都不动,波达人先动了,还动得这般声势浩大,炮火连天。
彭弥如坐针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之前还能找借口,说是担心波达人狗急跳墙,害了长公主的性命,可眼看着这狗都跳进墙里去咬长公主的脖子了,他要是再不动,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啊?
万一王上怪罪下来——樊离是亲王,自然有主战派帮忙护着。他呢?轻则剥爵,重则抄家啊!
大冬天的,彭弥愣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再这么下去要出事,得另谋出路了。
……
安远堡内,城墙簌簌落土,碎石飞溅中,幽媓站在堡内空地上,掌心凝聚起光纹——那光纹越扩越大,渐渐织成一道模糊的空间隧道。
风从隧道那头涌来,卷得她衣袂猎猎。
“快!我撑不了多久!”
她咬着牙喊道,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力竭,不难看出光纹的边缘正微微颤抖。
天空中惊雷炸开,士兵们再无犹豫,争先恐后地朝着隧道奔去。
只有罗泱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幽媓怒道:“你怎么不走?”
“我等你一起。”罗泱坚决道。
幽媓心头一紧,却不敢分神,只能厉声催道:“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去那边等我!”
她飞快地朝人群末尾的萧护祚递了个眼色。
萧护祚叹了口气,上前扣住罗泱的手腕:“走!”
罗泱大义凛然:“不。”
“你在这里她会分心,”他声音沉稳,“走,我们先去那边等她!”
他不顾罗泱挣扎,半拉半扶地将她推进了隧道。
两人的身影相继消失在了光圈里,幽媓松了口气,眼前阵阵晕眩,歆黎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光圈黯淡,看着隧道里不断有身影消失,却始终没动。
“够了,只留五个人就好。”他说。
幽媓点点头:“他们……值得信任吗?”
“没问题。”
幽媓低喘一声,掌心的光纹骤然碎裂,空间隧道瞬间闭合。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浑身脱力般靠在断墙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空地上赫然只剩他们七个人。
个个都面容坚毅,视死如归。
炮火声越来越近,只听轰然一声,城抢塌落,波达人的呐喊近在咫尺——
幽媓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歆黎:“动手吧。”
歆黎眼底闪过复杂神色,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寒光一闪,刀刃精准地架在了幽媓颈间。
“献俘虏!长公主罗泱在此!”
……
波达人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铠甲浴血的校尉目眦欲裂,刀架在年轻女人颈前,那女人神情怨毒,双目赤红地骂歆黎:“叛徒!!”
波达将领半信半疑。
他问身边手下:“……是她吗?”
手下自然也不知道,只能道:“应该是?毕竟安远堡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啊!”
那波达将领狐疑地看了看歆黎,目光最后却落在幽媓脸上。这女人看着白净,细皮嫩肉的,确实不像在北地随便抓来充数的。
他厉声道:“带走!”
幽媓听见他们用波达话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什么也没听懂,只明白最后一句大概是什么意思,波达人来架他们了,她眉一立喝道:“不许碰我!”
波达士兵还真顿了顿,回头看首领,征询意见。
将领叹了口气,用扶桑语道:“手劲轻点!”然后又迅速切换回波达语,“可汗说了,要这娘们儿活着!”
歆黎移开了刀,幽媓回头又骂了他一句,他却恍若未闻般镇定。波达人上前围住幽媓,用蹩脚的语调说着完全不流利的扶桑话:“请!”
幽媓厌恶地瞪着他们:“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她被“请”出去了。
留下波达将领欣慰不已,心道自己果然没抓错人,这长公主和传闻里一样,真是……嚣张跋扈。
……
幽媓打的是另一番算盘。
她知道,就算被俘,她也不会立刻就死,只要她顶着一个“长公主”的名头,就肯定能见到蒙秦。
她能在幻境里制服覃谷,也肯定能制服蒙秦,总之都是那个办法——傀儡咒。
她现在虽然虚弱,但施傀儡咒并不难。
此计虽险,但她也很有把握。
……
就这样,幽媓被“客气”地押回了波达大营。
还未等她看清营门上方飘扬的狼头大旗,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已如潮水般涌来——守在营外的士兵们纷纷抛起手中的弯刀,铠甲碰撞的脆响混着粗犷的呐喊,连地面都似在微微震颤。
“抓到了!真把公主抓回来了!”
“太好了!公主回来了!”
幽媓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但从那呼喊声里的雀跃也能猜到大致内容,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对她抱有敌意,反而……充满了好奇?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向营地深处。
欢呼声再热烈,营内的规制却半分不乱——纵横交错的军道看不见半星尘土,有一队巡逻兵经过竟然对她目不斜视,步伐踩得如鼓点般整齐。
蒙秦的部队……果然不好对付。
他们不是普通的游牧民族,是整齐有序的铁甲军。
令她同样意想不到的是,营帐也远比想象精致,外层是厚实的兽皮帐帘,内里竟铺着柔软的羊毛毡,两名穿着彩色条纹长袍的波达女人率先走进来,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丝绸衣裙,用蹩脚的扶桑语比划:“公主,洗。”
幽媓没应声,只打量着帐内的木桶——里面盛着刚烧好的热水,蒸腾的热气里还飘着淡淡的花香,想来是加了花瓣或是香料。
她本想抗拒,可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痂与尘土,又想起待会儿要以“长公主”的姿态见蒙秦,还是同意了。
能在这鬼地方洗热水澡,可谓十分奢侈。
送上门的好意……唉,勉为其难接受吧。
两名波达女人手脚麻利,始终保持着恭敬。一人替她褪去染血的外衣,一人则往铜盆里续着温水,时不时抬眼偷瞄她,眼里满是好奇,却不敢多问。
温热的水漫过肩头,疲惫顺着毛孔一点点渗出来,幽媓靠在木桶上,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怎么制服蒙秦。
年长些的女人端来木盘,上面有晶莹的奶糕,她艰难地比划:“公主,吃。”
另一个女人呈上一杯琥珀色液体:“甜。”
幽媓盯着那杯液体眨了眨眼。
蒙秦这是想干什么?先用热水澡、甜点心把她哄得乐不思蜀,再趁机拿捏?
她忽然没正经地想,早知道俘虏待遇这么好,当初就该带着罗泱和安远堡的人先假意投降!在这里天天洗热水澡、吃点心,慢慢恢复灵力……
唉,哪用得着在堡里啃三天干硬的麦饼?
可恶,失算了。
见她盯着杯子没动,年轻女人以为她不喜欢,赶紧转身换了个陶壶回来,倒出乳白色的液体:“马奶酒?”
幽媓:!!
她瞬间热泪盈眶。
这个是真的没办法拒绝了……
马奶酒滑入喉咙,竟真的驱散了几分身上的寒意与灵力耗损的虚弱。幽媓被热气熏着,脸上泛起红晕,两个波达女人在帐内轻手轻脚地忙碌。
案上摆了更多吃食,有烤得金黄流油的肉干、裹着浆果果酱的麦饼,还有一碟切得整齐的蜜饯。
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士兵走动的脚步声。幽媓立刻收敛了神情,端起了那副长公主该有的骄矜模样。
有人在外面高声说话,两个侍女急忙起身回话,说的都是叽里咕噜的波达语。
幽媓听不懂,一头雾水。
波达女人回过身,对她比划:“可汗。”
幽媓一怔,瞬间紧张起来——是蒙秦来了吗?他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趁她洗澡的时候进来吧?
然而很快,她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带着岁月沧桑的男声在帐外响起,应该是在对她说话。可惜还是波达语,她回复不了。
外面的人显然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沉默了片刻,那道男声再次响起,这次换成了不算流利的扶桑语,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却足够清晰——
“阿姿丽,你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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