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君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碗水泼入滚油。
大脑被短暂冲击后,片场瞬间陷入死寂,连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都清晰可辨。
当“江玉衡”三个字从裴晏君唇间滑出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飘忽着互相试探,愣是没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李导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欲言又止:“他……”这个字在舌尖辗转数次,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裴晏君微微偏头,眉梢挑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既不会显得太过凌厉。
又足够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迫。
片场的气压仿佛瞬间低了几度,空气霎时变得粘稠,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裴先生。”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助理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面色冷峻地递上平板,屏幕上光影反射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刚刚有狗仔发来一组照片。”
狗仔?
裴晏君眼神一凛,目光钉在屏幕上。
高像素镜头将每个细节都拍得纤毫毕现:日光倾城,酒店外的城市景观清晰可辨,背景里CBD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下亮得刺眼,江玉衡的手指抚弄着当红小花栗色的微卷发丝,落地窗倒映着他们二人交叠相拥的身影。
时间戳刺眼地显示着今日下午三点,正是江玉衡应该拍重头戏的时刻。
裴晏君的眉心出现一道微不可查的褶皱,很快又熨平。
“他要多少?”裴晏君的语气不温不火,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助理瞥了裴晏君一眼,静默地半阖上眼皮,额前的碎发垂散下来,拂落在眼睫上:“三百万封口费。”
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买断所有底片。”
不贵。
裴晏君漫不经心地想。
去年某流量小花被拍到室内抽烟,都要一百万封口费。
相较于当红顶流男星的恋情头条来说,这个价格在业内甚至算得上是相当公道。
裴晏君的目光穿过片场杂乱的电缆,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仿佛看见五年前,江玉衡浑身湿透地拦在自己的车前。
雨水顺着江玉衡的发梢滴落,他攥着皱巴巴的试镜剧本,含情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孤注一掷的恳切,清亮澄澈的眼神里,满是对演艺事业的憧憬与热忱。
在风雨如晦的雨夜,江玉衡满脸恳切,请求一个试镜机会。
裴晏君捧了江玉衡多年。
从籍籍无名的新人,到如今炙手可热的圈内新生代顶流,裴晏君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资源。
圈内盛传裴晏君对江玉衡情根深种,连江玉衡自己也深信不疑。
毕竟裴晏君身居高位,引无数狂蜂浪蝶趋之若鹜,明面上却从未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唯独对江玉衡青眼有加。
情根深种?
呵,裴晏君从不信“爱”这个字。
在上流社会里,美色不过是权贵们最廉价的消遣,江玉衡能在裴晏君身边留这么久,无非是那副皮相恰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又恰好酒量够好,在出席一些令人乏味的场合时,能跪在他腿边做挡箭牌,或者双手捧起做烟灰缸。
作为Q.Y影业的掌权者,裴晏君的时间以秒计价。
感情生活对他而言,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边角料,所以当圈外人发现裴晏君身边始终只有江玉衡时,险些要相信这位资本操盘手与那些沉湎声色场的权贵们不同。
但江玉衡偶尔也会表现出攻击性。
他绝非温驯的金丝雀,会在庆功宴上当众摔了香槟,也会在凌晨三点打电话,用带着鼻音的腔调撒娇,要裴晏君安排属下去片场接人。
对待称心的藏品,裴晏君愿意多施舍几分居高临下的纵容。
只要不越线,锦衣玉食、顶级资源,他都给得起。
毕竟商人的仁慈从来明码标价,江玉衡出道这些年,为公司带来了百倍回报。
而今不过弹指三五年,名利场早已将那个雨中少年侵蚀得面目全非,如今还闹出罢演、耍大牌的丑闻,这次竟直接撂下整个剧组玩起失踪,让上百号人干等着为他的一时任性买单。
“啧。”裴晏君喉间溢出一声轻嗤。
他微微眯起双眼,墨镜反射的冷光遮住了他的眼神,额前碎发在眉骨处投下淡淡的阴翳,片场内的气压再度骤降。
这已经越界了。
裴晏君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第二次机会”这种词条。
远处传来的场记的打板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惊得在场众人心里一颤。
裴晏君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让公关部处理,费用从他片酬里扣。”
助理追问是否要发内部通告,好以儆效尤。
“不必。”裴晏君简短下达命令,“合约下半年就到期,停掉他的后续资源,届时直接雪藏。”
话音未落,威亚区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喊声:“张哥,麻烦再把我吊高半米!”
钢丝绞动的嗡鸣声响起,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
众人循声抬头去看,一道白影凌空跃起。
青年身姿轻盈,踏着光尘和钢索跃向高处,雪白的衣袂在气流中翻飞,鼓风机的狂轰滥炸下,层层叠叠的戏服被气流裹挟,勾勒出劲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腰线,在空中舒展的姿态宛如天生会飞。
束发带随风飞扬间,暴露出男人如玉的侧颜。
那张与江玉衡七分相似的轮廓,在逆光中流转着玉质光泽,却比江玉衡多了几分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自然洒脱。
“那是谁?”裴晏君挑挑眉,黑曜石般的眼闪过亮光。
助理跟在裴晏君身边多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毫不遮掩的兴味。
裴氏这位年轻的掌权人有个圈内公开的秘密:对能为Q.Y带来利益的漂亮面孔总是格外宽容。
这些年经裴晏君提携的新人不少,但江玉衡最有野心、爬得最高,也最招人嫉恨。
Q.Y影业不是慈善机构。
既然江玉衡连最基本的职业素养都丢干净了,自然有大把懂规矩的新人等着顶替他的位置。
而现在,替代品似乎已经出现。
李导早就对江玉衡一肚子不满,见裴晏君主动询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急忙笑着上前:“小裴,这是江玉衡的武替,叫阮明月,正在练习打戏的走位……”
目光在裴晏君和阮明月之间来回游移。
李导边说边偷瞄裴晏君神色。
裴晏君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导演椅的扶手,目光却锁住场中那个腾空翻转的身影,阮明月刚刚完成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束在脑后的高马尾甩出一道潇洒的风。
“江玉衡不在也别耽误进度,先拍其他戏份。”裴晏君突然开口,神情若有所思,问:“阮明月的工作能力怎么样?”
李导猛地一拍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不是我吹,相当有灵气!”
场记早已机灵地捧来笔记本,为裴晏君播放了阮明月的一些试镜片段,青年的武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眼神却干净澄澈,浑身透着灵气,表演极为赏心悦目,深深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
李导有些得意,扬声:“怎么样,看看这身段!”
裴晏君没有抬眼,只是将视线微微偏向身侧。
助理心领神会,不需要裴晏君开口,轻声在身旁副导演耳边交代了几句。
不过片刻,副导演已经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手中攥着一份略显单薄的档案。
档案纸页在裴晏君修长的指尖翻动,发出沙沙的细响,铅字记录着一个少年破碎的来路:早逝的父亲,改嫁的母亲,社会援助勉强缀起的青春,大学主修法律的优等生,毕业后却毅然决然选择成为一名群演。
档案附页的照片里,阮明月在武打戏份中的定格画面格外醒目,虽非科班出身,可凌厉的招式与恰到好处的镜头感,仿佛天生就该活在聚光灯下。
一块被尘土掩埋的璞玉。
裴晏君眸光微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实在很有投资价值。
“确实不错。”王璐不知何时站在了监视器旁,饱满的唇瓣轻抿,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殷红的哑光色号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质感:“……很特别。”
她的指尖轻轻点着下巴,见惯风月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欣赏:“那种野蛮生长才有的劲儿,科班演员学不来。”
这边刚夸完,空中的青年身形猛然一滞。
威亚绳如同绞缠上阮明月的脚踝,他在半空中剧烈晃动,引得片场响起一片惊呼。
“小心!”武指的喊声脱口而出。
阮明月腰身一拧,硬是在失衡状态下调整姿态,踉跄着砸向地面,单膝跪地的动作,令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啪”的闷响。
吊威亚是个体力活,他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泛红的眼尾,却硬是撑着没让身子歪倒半分。
监视器后的裴晏君下巴微扬:“让医护去看一眼。”
定制西裤折出锋利的线条,裴晏君站起身来,从助理的西装裤口袋里摸出烟盒,咬住烟嘴的动作带着几分狠劲。
铂金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幽蓝火苗,打火机合盖的脆响里,阮明月正单膝跪地,小心翼翼解着缠死的绳索,被绳索磨红的腕骨,格外扎眼。
裴晏君浑然不觉,随口吩咐道:“场助,联系江玉衡。”
紧接着,裴晏君从导演身边走过,往阮明月的方向去,西装袖口留下一阵清冽的冷香……停步、站定,他挺拔的身躯矗在阮明月的身前。
指间火星明灭,映照着裴晏君面无表情的脸。
烟丝燃烧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裴晏君居高临下,打量着正在解威亚绳的阮明月,他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浓白的烟圈在空中扭曲、变形又消散,烟灰簌簌落在意大利手工皮鞋边。
场助朝裴宴君做了个电话已接通的手势。
“告诉他,半小时内赶到片场。”裴晏君弯了弯唇,声音不轻不重地碾入所有人耳中:“迟到一秒,主演就换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得全场死寂。
他指间最后一截烟灰坠落的瞬间,阮明月终于肯抬起头来。
汗湿的碎发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晏君看清了阮明月那双眼睛,那双像野性未驯的、充满警惕的,狼的眼睛。
真让人想挖出来,并且狠狠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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