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
许约在安平的指导下,操作手环,启动传送装置到副本台附近。
许约先到,安平紧随其后。
安平说,她要在后面确保许约操作正确。
传送只是触摸手环一个按键,还能按错不成?许约不解,但已经学会沉默。
信任在吊桥效应中萌芽,在教导指引中长大。手环的赠予给许约活命的未来。
谁也没开口说过信任。但这场“交易”里,说是“一笔勾销”,却不小心把“信任”一并送上了天平的,又哪里只有许约一人。
一人呼唤,另一人应和。本来单纯的利益关系,双方都不经意间越了界。待发现时已是参天大树了。
不必怀疑。
许约总会相信安平的。
许约微微抬头,人群便映入眼帘。
人很多。
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明明是不同的人,乍一看却分不出什么区别。
麻木的面孔,扯出来的笑容。身体交由**驱动,为了活下去,良心掺着血肉称斤掂两,灵魂却在哀嚎着渴盼死亡。
无一例外。
仿佛套着衣料的奔袭野兽。又或者是无心的行尸走肉。
如果说黑市里尚有人的灵性,此处便只余兽的本能。
许约紧走几步,躲进安平的影子。
安平把许约从身后拉出来推到身前。
“别躲。看。”
许约下意识想转身在安平那儿寻些提示。
但那一瞬,许约这点对安平意料之外的依赖终于被发现了。许约止住动作,抿抿唇,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迎着如织人流向前。
〖2〗
副本台上,副本投影一闪而过。
那投影画面只是副本里随机抓取的一角,而画面右下角,是该副本名称。
投影换得太快了!十五分钟几千个闪过,谁都知道根本看不清。
画面很不可靠!都是随机抓取的一角,谁都知道“随机”里的水分有多少。
名称小得可怜!就那点时间,谁都知道哪怕侥幸看清了画面,也没有空的看名称。
谁都知道。
但。那一张张面庞,紧盯着那些投影,试图从那些只停留不到一秒的画面中,提取出更多可以帮助他们在副本中活命的信息。
无人交流,偶尔的几句交谈细若蚊呐。
“我可是C!你一个D滚远点!”
一个瘦小的人影被推搡着倒地。
后面的人看着露出的空缺挤压着往前,很快就又是拥堵的人山人海。
几声沉闷的痛呼惹来更重的践踏。
然后再无声息。
人群以副本台为中心,扇形拥簇,心心念念都是活命的希望。这场骚乱无人在意。许约沉默不语,只是低下了头。
“咔”。
副本投影关闭了。
副本台范围内的手环,弹出一长串拉不到头的副本名称。
如果30秒内没有选择,游戏随机匹配。
“随机”的水分有多大,谁都知道。
安平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儿。
黑户是选不了副本的,全凭随机。
既如此,还看什么?
许约左右看看,见人群都紧盯那列表,不断比对。便也抿唇,低头学着他们的动作,皱着眉装模作样地划拉几下。
安平一声极短促的笑,许约划拉列表的动作一僵,若无其事垂下手,紧靠着安平站好。
〖3〗
30秒眨眼就过去了。
白光一闪,便已是另一番天地。
荒草遍野的空地上,只有她们两个黑户。
不远处是一片废弃的建筑。
许约在大门前徘徊不定,弯腰捡起坠在草丛里的一人高的木质铭牌。
铭牌已经朽坏,字迹模糊。
勉强留下了点字形,连蒙带猜,是“缄默医院”。
进了副本,安平也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许约。对上许约的目光,安平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温和:“我只在你要死时保下你。怎么?乖宝宝希望我给你绑上个牵引绳处处拉着你走?”
“像是,‘哦!救救我——我的脑子吞掉了眼睛,手指咬断了耳朵,脖子接在胳膊上,肩膀上顶着的是**的蛆虫——所以,我完全看不懂那些就在眼前的线索呢’。如果是这样,好吧,你得到了我的怜悯。”
语气懒散,偏生言辞意外地尖刻。
许约攥紧拳头,回身走到安平身边拽起她就走,安平微凉的体温让她的手握起来像握住了一块冰。
许约的心沉了沉,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那间小公寓里,少有的私人物品是一堆没有标签的药瓶,装着它们的药袋,写着“缄默医院”。
安平用过从这个副本里带出来的药。还用了很多。
安平……
这地方绝对有问题。
尤其是对安平而言。
许约不信安平看不出来她在担心。但安平是在转移话题吗,比起刻薄话,她至少没有选择更伤人的沉默。
连坏事都做不好。
安平是笨蛋吧。
安平实在是一个过于心软的好人。发现这点这并不是个困难事。
就像,许约最初演出来的“弱”,安平明明可以戳穿,却仿佛成了她提供庇护与指引的借口。
短短两天,情感发酵到这种地步。固然有双方刻意纵容,相遇时自灵魂深处蔓延的依赖与熟稔同样重要。
她们的过去,或许确实有很深的纠葛。
“你身上有我半条命”这句话或许有些道理。许约想。但被隐去的前因才是最重要的内容。
安平没有欺骗,她只是选择了隐瞒。没关系,我会等她愿意告诉我为止。许约笑意清浅。
安平轻轻巧巧挣开许约的手,语间带笑,声音有种来自彼岸的缥缈。
“恩怨不相抵。可不能把我的恩消了。”
也别把我的怨忘了。
最后半句安平没说,但许约听出来了。飘飘荡荡在许约脑子里转了一圈,话里的意思入耳没入心。
这声音……
像是遗言。
许约顾不得安平的挣开,捉住她的手。
果然,更冰凉了。
安平被拽得一个踉跄,开口说了好多好多话。
“怎么?脑子被虫子吃空了吗。假设你脖子上放着的是脑袋,你就该明白,付出信任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许约没有反驳,听着安平喷洒着并不狠毒的毒液。
安平反常的刻薄话吐了很久,沉默寡言的可靠人设崩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许约只是听着,听安平的愤怒与怨怼。
这是一场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告别。
许约假装不知道,安平假装不知道许约知道。
喋喋不休的吵闹与沉默回应,是双方竭力维持的“正常”。
她们想更体面一些分离。
许约在医院大楼的外面绕了一圈,对着笼罩着一层阴翳污垢的窗打量一番,才终于走向医院大门。
许约搜集线索时依旧拽着安平。思考时让安平站在那儿当树桩子,换下一个地点时就拉着她走。
安平说了很多很久。
医院大楼越来越近了,安平逐渐安静。
医院里已经积了层灰,地面脚印凌乱。玻璃的大门只剩锈红的铁框,碎玻璃铺了一地。
“停。”安平突兀出声。
许约应声止步。
门前一步远的天花板裂开,滚下一摊碎肉烂泥,正正好砸在许约面前。
恶意翻涌,汁水淌开,暗沉的血肉纤维中,浅黄黏腻的浓稠物随着白胖小虫的探头钻孔,一滴滴落下。
许约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忽然,许约感觉肩上一重,黑色的布料扫过她的脸颊。
是安平。
安平半抱住她,许约几乎能感觉到安平瘦削的下巴抵在她肩上,硌得生疼。
冰冷。
像是缓缓缠绕住猎物的蛇。
……她这样瘦吗?
许约有点走神。
布料遮去了安平的神色,许约只能听见安平格外黏稠反常的声音。
“砰~烟花炸开了哦?”
许约傻傻站在那里。
从侧后方极近处,一串刺耳癫狂的大笑像是钉子刺进许约心里。
安平……在笑?
许约拽开安平束缚她的手,不死心地回头。
笑声戛然而止。
察觉到安平顺着她的力道松手,许约坠进深谷的心慢慢升起一丝期待——刚刚是错觉吧?你刚刚只是因为我做了傻事才嘲笑的吧?你还未失去灵性对不对?
许约是如此急切于回头看到安平,以至于完全忽略了空气中突然漂浮起的血腥气。
终于看到安平。
安平正站在那里。
许约对着这道沉默的影子说:“你吓到我啦。你好厉害啊,多亏了你的提醒我才没有被砸到!你……”
安平一直沉默着。
许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吞进口中,那刻意扬起的欢快语调,最后轻轻的慢慢的落下,像是怕吵醒彼岸的魂灵。
“一定……要……幸福啊……”
许约听到她说。
安平消散了。
就在许约面前。
许约来到此世,第一次知晓,原来眼泪可以有这样多,多到流不尽,多到眼球要被沉痛的悲伤撑得胀痛。
“骗人的吧……”
一片空白里,安平带着她遇见世界。
如今,又把她抛下独自面对这迷雾重重。
不同的是,这次不会再有人来了。
安平是遗留于世的魂灵。
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苍白无血色的皮肤?遮盖全身的黑斗篷?越来越沁凉冰寒的体温?还是进副本后的刻薄?
太多太多破绽了。
那些话倾吐的是她的愤怒吧。
那些难听的话是打算把我赶走然后一个人孤独的去死吗。
她生时一定活得很辛苦。
即使这样,留给我的遗言,依旧是,祝我,幸福,吗?
许约又哭又笑。
“笨蛋……”
“半条命”,半真半假。
只是安平隐瞒的前因,到底是随着她的消散一同埋葬。
许约早有预感。只是贪心地不愿相信,一直幻想着期盼着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不存于此世之人,如何强留?!
许约早该想到的……
盯着庞大的医院,许约眼角泪痕未干,笑容灿烂。
“她在这里消散,你还是陪葬的好,我可不想有人再来扰了她的安眠。”
问:如何永久关闭一个副本?
答:毁了它。
许约越过“烟花”,朝着深处去。
医院的故事有多少个角色?医生,护士,患者,护工……
找到他们。
用它们身上的线索拼凑出整个副本的核心。
毁掉它!
一路上,闪烁的灯光,隐隐的哭嚎,门板后指甲抓挠的声响,许约仿佛一个瞎子聋子,只盯着眼前的路,任由它延伸入黑暗。
走廊转角,一个推车挡住去路。
是“护士”。
许约停住,斗篷下沿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找到你了。”许约上下打量着怪物,笑盈盈。
推车锈迹斑斑,摇摇晃晃,令人怀疑一碰就要散架当场。托盘瓶中的液体浑浊飘花坠着絮,针管小臂粗,针头银光闪闪在一堆锈红斑块中格外显眼。
推车的手指间探出蠕动的指甲,青灰的皮下,一起一伏不知何物。
护士服崭洁如新,袖口紧紧束着,但袖子的下端圆润不见折痕,似是兜着什么。
许约将门口拾来的碎玻璃抛出,把圆润的衣袖下段划开一大口。缠绕蠕动的白色长虫从那口子里窜出来,血色脓液从那里爆开,污了护士的整洁衣物。
许约抬腿踢出,正中托盘,那玻璃瓶砸在虫身近处地面,玻璃碎片飞起划出伤口,液体泼洒在虫身上腐蚀出一圈圈小洞。
细长条在那滩液体里摇摆得像在跳踢踏。“护士”的身体一半干蔫一半充盈,在虫身的拉扯下扭动——胳膊反折,脑袋坠地,眼球内翻进颅腔,张大的嘴里吐出的是被卡住的一节虫体。
许约压着推车前端,用推车将那“护士”摁在这凹进去的墙角。
腹部受到的重击压迫,让那虫垂死挣扎得愈发疯狂。
是衣冠人皮。
——将部分人皮与职业服饰缝合成皮,一团虫便包在内里。
许约蹙眉,拿起那小臂粗细的针管对着虫扎下去,随着液体注入,虫越来越肿胀透明。
膨大到某个极点后。
化成了一滩水。
浑浊、飘花、坠着絮。
与原本那玻璃瓶中液体一般无二。
许约对此有所猜测。
但看到时依旧心下一沉。
果然是“轮回”啊。
由死亡推动死亡,如那虫。
这样的副本污染特性,来到此地的魂灵,都是活不下去的。安平的魂灵又怎能幸免。
但……
许约慢条斯理地将斗篷解下,叠好,珍惜地放进包里。眸光湛湛清寒。
真巧啊。怪异的副本,魂灵状态的安平,不知名的药物,隐藏的身份,失落的记忆……
线索的毛线铺了满地,许约站在这片混乱中心。
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大网,每一步都在算计中间。
回忆醒来后种种,那种傀儡一般被牵着走的感觉不似作假。
一层层剥下去,最终锁定了“安平”。
这个真相让许约如遭雷击。颓然撑着满是铁锈的推车,目光找不到落点。
铁锈磨着掌心,疼。
眼前又飘起幻象。那神殿,真的出去了吗?若出去了,为何又见这炸开的女人?
包里一闪一闪透出微光,驱散了幻觉。
许约回神。
打开包翻找,斗篷无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吊坠。
拿起。
看着掌心那黑色的沙漏中,银沙安静泻下。许约的心神也被涤去浮华,平静下来。
“什么啊……”许约拢着吊坠喃喃,心仿佛泡在温水里,酸软。
攥紧,沙漏吊坠的棱角刺着掌心,带着难言的安定。
这样能稳定灵魂的宝贝,安平居然送给了,她?如果安平自己留着,灵魂能再留下很久吧。
最后一块拼图补全。
真心是真,但安平她亦是傀儡啊。
控制一个人很难的。
需要洗脑,需要心理暗示,需要威胁恐吓,需要利益诱导……
但如果你就是她的全世界,那么操纵她,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安平是带回她的人,是讲解情况的人,是给她手环的人,是失忆的她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唯一来源。
——换句话说,安平构成了许约对“世界”的概念。
没有记忆的人,如一张白纸,任由画家挥洒。
许约是傀儡。安平就是许约的傀儡丝。
那个幕后之人令安平控制许约。
安平为什么会听从呢?是那些药吧。
祂成功了。
许约确实栽得彻底,安平成为了她唯一例外的白月光。许约总会为安平妥协。
捏住安平,许约就会成为祂手中最听话的刀。
但祂也失败了。
在祂的谋划中,安平应该在很远的未来才会消逝。
那时许约的世界里不只有安平。
那时许约会遇到被祂选定的倒霉蛋。
那时祂会把安平消散的黑锅扣在这倒霉蛋头上!
那时许约这把刀会被激出全部凶性。
与那个倒霉蛋——
不死不休。
安平,死早了。
许约安静落下判决,将对安平的那点依赖从心口剜去,深藏进记忆。
现在可不是脆弱的时刻,我的仇,安平的仇,还没报呢。
幕后之人,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在你的计划里——
给我希望又将月亮打碎。
让我看看美好再告诉我它不容于世。
你还会把她的死嫁祸他人。
——你想我疯魔。
你要我像疯狗一样撕咬那个,被你选中的倒霉蛋。
然后。换来众口铄金、千夫所指。
这让许约想起安平用玩笑似的语气提起的现世预言——“反派”。
疯子啊,和反派这个词太配了。
各方面都是。
“安平”是你认为的反派。
那么与反派为伍的“许约”也该像个疯子才对。
这就是你推着我们成为反派的原因?为了完成这可笑的命运?
你本该成功。
如果安平没把宝贝给我。
如果安平还活着。
许约干涩地笑了声,扔下针管,踩着那滩化成水的虫尸,从那衣冠人皮的胸前取下名牌放进口袋。
温情已经驯服我。
傀儡丝牢牢绑缚着傀儡。
但她用死亡放了我自由。
安平赌我是变数。你费尽周折要拿捏我。想来,我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会给你想要的疯魔。
亲爱的看官,请拭目以待。
连她的死亡也利用的混蛋。
当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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