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正午,天色阴沉,计算机房弥漫着键盘敲击声和散热风扇的嗡鸣,以及班主任的小声指导。章叙从来都是最让人省心的那一个,她在高考完后的一两周就自己估好了分数,便翻着去年的志愿填报书本圈出所有自己能去的学校和专业。
……
出分后,母亲王知凝打了很久的电话才回到饭桌上,她扒着晾了的白米饭说,“叙叙,秦叔叔给了我一本前两年志愿填报的书,我一会儿拿给你看看,说不定你填志愿会用的上。”
章叙眼睛没抬一下,她慢悠悠地夹了一块土豆,淡淡地回答,“不用了妈,我已经研究好了。我的分数和省排名上华清大学没有问题,第一志愿还是金融系,但不知道能不能给录取,如果不能我大概率可以被平行志愿的英文系录取。”
“你总是这么懂事。”
章叙再没说什么,继续吃她的饭,她知道母亲帮不上自己什么,所以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她都习惯亲历亲为。
……
章叙坐在计算机前,刚第三次检查完志愿填报的最后一栏,她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三秒,屏幕跳出【志愿提交成功】的绿色弹窗,她松开鼠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切都像计划中那样稳妥——清晰、理性、有条不紊。
正想着,手机“滴”地一声。
【妈妈:叙叙,你一会儿填完志愿直接回家,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章叙怔了怔,心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她妈妈王知凝是那种极少拐弯抹角的人——温柔,但果决。若不是非常重要的事,从不会用这种语气。
她没有多问,简单回了句“好”,把刚刚班主任给她的《华清大学简介》塞进她的黑色挎包里,然后起身走出计算机房。
-
章叙刚从综合楼出来,天色阴沉得像被泼了墨。没过几秒,雨点便密密砸下来,先是零星敲在伞面,转眼就成了急促的鼓点。
地铁站的方向,路边一个水果摊贩正手忙脚乱地收摊,摊上只剩半筐苹果和几袋橘子,塑料布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姑娘,这雨马上大了,你自己赶紧走吧。”摊贩大姐见她停下脚步,连忙摆手,语气里带着一分不好意思,“这些我自己弄得来,不麻烦你。”
章叙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伞柄抵在肩窝,弯腰把那筐苹果抱起来。雨点开始密了,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顺着伞沿滴在她的挎包和裙摆。
周围路人纷纷快步绕开,没人停下来帮忙。她却默默跟着摊贩,把东西送到地铁站入口的有顶棚处,才松了口气。
“谢谢啊,小姑娘。”摊贩冲她笑,嘴角皱纹被雨水打湿。
章叙摆摆手:“不客气。”转身重新回到雨幕中时,包包已经湿了一大片。
咖啡厅靠窗的位置,秦其野正翻着电脑上刚刚和陈煜他们讨论的项目方案。
他之所以窝在这里,是因为没带伞,不想让背包和电脑湿了。刚才服务生来上咖啡,他随口问:“你们这儿有伞借吗?”
服务生说:“我帮您去看看。”服务员刚离开,秦其野就透过玻璃看到了街对面——
雨里,一个撑伞的女孩正弯着腰,吃力地把一筐苹果搬上台阶。雨水顺着伞檐滑下,打在她的肩膀、包包上,湿痕迅速晕开。她没看向四周,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稳稳地走着,直到把东西送到有顶棚的地铁口。
那一瞬,他原本打算起身帮忙的动作顿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就那样静静看着她。
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路。她走了几步,低头一看,黑色帆布挎包已经湿透,布面紧贴着里面的轮廓。她快步跑到这家咖啡厅的玻璃窗前,蹲下身,动作匆忙却仔细地从包里抽出一包纸巾。
雨声拍打着伞面,伴着她细小的动作声。她一张张地擦拭包里的书——志愿报考指南,还有班主任给的《华清大学简介》——生怕水痕渗进纸页。
咖啡厅里,秦其野原本重新低头看着电脑,心里还留着刚才她搬水果的画面。那种不声不响的好意,让他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再次抬头时,就看见那个女孩蹲在玻璃窗外——雨丝斜斜地落在她肩头,发丝微湿,贴在脸颊两侧。那清冷又专注的神情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忽然抬起头,借着窗玻璃的反光甩了甩头发,细碎水珠微微溅起。然后,她咬着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把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束成一个高马尾,动作干脆,没有丝毫刻意的修饰。
就在橡皮筋卡住发尾的一瞬,她和秦其野隔着一层雨幕与玻璃,短暂对视。她显然没看清里面的人,只是下意识抿唇笑了笑,带着一点抱歉,又迅速低下头。
下一刻,她抱紧挎包,撑伞转身,重新走进了雨里。伞下的身影很快融进灰白的街景,只剩雨点密密敲打着玻璃。
秦其野怔住,咖啡勺在杯子里轻轻停着,没再搅动。视线透过雨幕和玻璃,仍追着她撑伞离开的背影。
他想不出理由,只觉得那样一个人——会停下来替摊贩搬水果,又会蹲在雨里一点点擦干书页——让他忍不住去看第二眼。
他没再继续看电脑,手心还留着勺柄的冰凉,像是无声地记下了这场雨和雨里的人。
-
章叙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妈妈做的炖的莲藕排骨汤。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王知凝正在厨房端出最后一盘炒空心菜,看到章叙进门,微笑着:“你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章叙点点头,将湿漉漉的伞放到阳台,然后拐弯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偷偷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已经开始列出妈妈可能会说的几种“谈话内容”。
她已经成年了,这个年纪的母女之间,一般无非是:恋爱、成绩、未来规划、家庭变动。
她没想到会听到的,是那个字眼。
“我要结婚了。”
王知凝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章叙正低头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
王知凝望着她,语气温柔但不容回避:“其实……我们谈了很久。他对我很好,我一直在等你高考结束后再和你说这件事。”
章叙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他是谁?”
“就是秦叔叔,那个警察,公安局局长。”王知凝顿了顿,“你见过的,你考前体检那天送我们去医院的,开着辆银灰色路虎的叔叔。”
章叙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略显严肃但目光沉稳的中年男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周。”王知凝认真地看着她,“民政局预约好了。其实我们早就想登记,但我坚持要等你高考完。”
“那你们结婚后住哪儿?”
“我会搬到他家,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华清市的郊区那一片,百川花园小洋楼那里。”
章叙低头夹了一块莲藕,沾了沾碟里的酱油,小声说:“他有孩子。”
她知道,如果只有秦叔叔一个人,他大概率不会住在离市中心总局十公里以上的郊区那片,那他大概率是有孩子的。
“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王知凝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他们比你大一点,儿子大两岁,女儿和你同岁。”
“等我和他结婚后,你可以跟我一起搬过去。然后咱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我在想要不要卖了或者租出去。”王知凝接着说道。
章叙“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她本以为自己会慌张、愤怒或者流泪,但意外地平静。
她能感受到妈妈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
那天章叙坐在路虎车的后座,很明显能感受到母亲和秦叔叔说话时语气轻快愉悦,她看着他时眼尾总是弯弯的,她和秦叔叔说话总是在结尾带难以察觉的语气词,比如那天王知凝第一次叫她“叙叙啊。”而不是“叙叙”。章叙也知道,王知凝这些年来不容易。
所以她开口的时候,语气温柔得不像一个刚刚知道母亲要改嫁的女儿。
“我暑假可以去长海呆一阵子。”
王知凝怔住:“你……不愿意住秦叔叔家吗?他的家很大,可以腾出你的房间。”
“不是。”章叙抬起头,语气很平静,“只是我觉得你们刚开始一起生活,我贸然过去会有点尴尬。况且……我也很久没有回长海市了,想回去看看。”
她没有说的是:她一向不喜欢打扰别人。
她从七岁父母离婚之后就知道,很多时候人是不能成为别人生活负担的。
她早就习惯了照顾自己。
-
当天晚上,章叙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小竹椅上,看着天色暗下来,天边浮起薄雾似的晚霞。
她打开手机,给章云霆发了一条微信。
【余又:我暑期去长海住一个月,可以吗?】
一个多小时后,父亲的电话打过来。
“你当然可以回来,叙叙。不过爸爸最近有个项目在忙实在抽不开身,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小赖去接你。”
“这周五下午到长海,我把航班信息发你手机。”
“好好好,周五我应该还在外地出差,这样,我让你堂哥堂嫂带你出去吃……”
不等章云霆把话说话,章叙听到“堂哥”二字,下意识出声打断,“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另外有安排。”
“那行,”章云霆很快妥协,“你有什么需要给我发信息,或者给小赖打电话哈。”
“嗯,先这样吧,拜拜。”章叙等父亲那说了再见便挂了电话,她长呼出一口气,打开手机app开始搜索“长海市旅游攻略”、“长海市一人游攻略”……犹豫了许久,她又在搜索框里输入,“第一次坐飞机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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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那天下午王知凝把她送到了机场,这是章叙第一次自己出远门。上一次还是她7岁那年,王知凝和章云霆离婚后,她带着小小的章叙坐了五小时飞机从南方的长海市飞到了北方的华清市,之后的十年里她再也没出过远门,偶尔章云霆会来华清看看章叙,和母女俩吃顿饭,仅此而已。
王知凝看着章叙熟练地在自助值机柜台称好托运行李,又在进安检前把她的笔记本电脑、IPAD、手机掏出来放在手提袋里,心里不由得酸涩。
王知凝总是在外人面前夸章叙沉稳懂事,但她知道章叙的懂事是生长在原生家庭的不如意上的。她还记得刚搬来华清市时,她因为找不到既能照顾章叙、又能尽可能脱离章云霆的“补助”独立挣钱的工作而趴在沙发上崩溃落泪,7岁的章叙用袖子帮王知凝擦干眼泪,小姑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我会快快长大,不让妈妈操心。”。
王知凝从回忆中回过神,不知不觉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章叙看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她沉下声说,“下个月我就回华清了,不用担心我。”
王知凝控制不住情绪冲上去抱住了这个高个儿姑娘,章叙迟钝了一刻,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王知凝的背。
“我下个月就回来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章叙进安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王知凝,她的眼珠子热热的,但是没有流泪,她低着头把东西放在安检框里,长发遮住她的视线,她尽可能不去看安检口那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拿好了所有东西确认了一下登机牌上的登机口就径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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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章叙的那天傍晚,王知凝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秦行海那里。
百川花园一栋三层小洋楼,橙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客厅铺满斑驳光影。
王知凝回到家的时候,秦行海正在厨房端出一盘红烧肉。家里弥漫着酱汁的香气,还有干净男人气息特有的烟草和雪松混合味道。
“其野和其麦都在家吧?”王知凝一边换拖鞋,一边笑着问。
秦行海抬眼,点点头,“在的,我一会儿喊他们下来吃饭。”
片刻后,秦其野和秦其麦一前一后走下楼。一个高瘦挺拔,神色温和;一个扎着马尾,神情若有所思。
餐桌上的菜摆得极好,王知凝也自然落座,像是早就熟悉这一家人似的。
饭快吃到一半时,秦行海忽然放下筷子,沉声说道:“我和知凝,下周一登记结婚。”
气氛微微一顿。
王知凝原本略紧张地看向一对兄妹,却见秦其野露出一个平静温和的笑:“恭喜你们。爸……你能走出那段时间,我们都替你高兴。”
秦其麦也勾起嘴角,“是啊,爸,王阿姨,祝你们幸福。”
秦行海的眼神有一丝泛红,点了点头,低声:“谢谢。”
他随后问:“叙叙怎么没来?”
王知凝放下筷子,掩饰性地笑了笑:“她今天回长海市了。她也好久没回去看看了,正好趁开学前回去休息一阵子。”
秦行海停顿了一下,“华清到长海坐飞机也得快五个小时了吧,她一个小姑娘可以吗?”
“叙叙一直很懂事,不用担心,”王知凝语气一丝哽咽,“等她落地我给她打个电话。”
桌上的气氛有一瞬微妙。
秦其麦没有接话,只默默吃着碗里的饭,像没注意听他们两人在说什么。
她低着头,眼神晦暗。她知道这个新来的“姐姐”,叫叙叙,或者絮絮,也可能是煦煦。
她听说她长得漂亮,性格安静得体,从不让人担心。
她怕和她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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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几人在百川花园里散步。晚风轻轻拂过,草地上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秦其野走在前头,侧眼看见妹妹神情有些恹恹的,便问:“怎么不说话?”
秦其麦低着头,用脚尖踢了踢草,声音闷闷的:“你说……我们会不会相处不好?王阿姨总说她懂事、沉稳的,听起来就像我们班的班长。”
她顿了顿,又嘟囔道:“你也知道我和我们班长水火不容。那班长就爱记我名字、告我状,好几次都把爸叫去学校……要是这个叙叙也那样,我真怕她不喜欢我。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喜欢她。”
秦其麦的性格一向活泼跳脱,嘴巴比脑子快,总是惹出点小麻烦。而她们班长却是慢条斯理、按规矩办事的人,偏偏抓住她的小辫子不放,这让她对“沉稳懂事”的人天然带着几分抵触。
秦其野停下脚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等见到再说。你不用强迫自己喜欢她,但也别太快下结论。”
秦其麦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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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叙拎着拉杆箱站在机场出口,接她的不是父亲章云霆,而是他年轻漂亮的助理,一个她叫不上名字的人,不过大概就是爸爸口中的“小赖”。
章叙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时,小赖没有帮忙,仅仅是接到人后给章云霆打了个电话就径直上了副驾驶。
这个父亲口中的助理从机场到他住宅一路沉默。
章叙上车没多久,王知凝就打来了电话,她听到电话那头除了王知凝说话的声音,还有电视声以及一对年轻男女断断续续地聊天和对话,大概就是秦叔叔的儿女吧。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小赖看她自己把行李卸下后就驱车离开,章叙想,可能她也很忙吧?
章叙用章云霆给的密码解锁,空荡的屋子冷清得像样板间。客厅干净得一尘不染,餐桌上有一张纸条:“叙叙,这是包阿姨的电话,她每天会过来给你做饭打扫卫生,如果需要也可以直接打她电话。”
章叙扫了一眼纸条,便拖着行李箱一间间房走过去,上锁的大概就是章云霆的房间,而剩下的那间估计就是自己的,她把行李推到房间的角落,便坐在书桌前搜索附近的外卖。
章叙点了个长海特色的煲仔饭,吃完后把垃圾扔了,擦了擦桌子,换上白色短袖和牛仔裤,自己出门散步去了。
走到小区旁边的河道边,她坐在长椅上看夜色。
城市的灯光在河面倒影出一道道碎银,安静、遥远。
她突然很想给妈妈发一条消息,又不知从何说起。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点开微博小号,写下了今天的心情:
“三万英尺上看不见陆地分界线,原来最温柔的告别,是学会保持安全距离。”
点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靠在长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是难过,是太平静了,反倒显得有点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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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的傍晚,江培和家里人旅游完回来的第二天就来秦家找秦其野打球。
“走啊,你们没那么早吃饭吧,浅打一小时呗。”江培一进门,就抱着篮球嚷嚷。
秦其野正换鞋,余光瞥见沙发上蜷着的秦其麦,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着却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
他挑了挑眉,站起来道:“秦其麦,跟我们出去走走。”
秦其麦没抬头,闷声道:“不去。”
“出去透透气。”秦其野不由分说,伸手去扯她的手臂。
秦其麦被拉起来,整个人像一团没睡醒的猫,慢吞吞地在玄关处穿鞋,嘴里嘀咕:“我出去能干嘛,你们打球,我看你们出汗啊?”
江培在一旁乐道:“还能给你哥捡球。”
秦其麦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走到前院,晚风里带着一点新翻土的气息。江培落在秦其野身边,压低声音问:“秦其麦咋了?脸跟谁欠她钱似的。”
秦其野瞥了他一眼:“也就我爸再婚,她担心跟新的姐妹相处不好。”
江培一愣:“是那个王阿姨的女儿吧。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嗯,听说也考上了华清,开学后总能见到吧。”秦其野语气淡淡。
江培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我看啊,她是怕新来的抢你们的宠。”
秦其麦虽然走在前面,但耳尖还是动了动,回过头瞪江培一眼:“我才不稀罕你们宠!”
江培被她的反应逗笑:“得了吧,你最爱你哥的奶茶第一口、薯条第一根,哪天分你一半就哼半天。”
秦其麦“哼”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
秦其野看着她的后脑勺,唇角轻轻抿起,又慢慢落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知道,她不是怕宠被分走,而是怕自己不能做好一个好“姐妹”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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