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站到了，要下车的赶快下车！”
列车员在火车下车口喊着，方辰缀在队伍最后，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前面磨磨唧唧的人群。他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往前一眼就能看完，乘客大多是一家人出行，大概是刚从外地旅游回来，大包小包地提着扛着。
吵闹的孩子、迟钝的老人、骂骂咧咧且大嗓门的夫妻，所有人一顿忙活，你推我挤，队伍纹丝不动。
“……”
方辰“啧”了一声。
外头太阳正大，亮得让人有点不耐烦，就像接近滚烫的油锅一样，感觉黏腻和闷热马上就要到身边。
他懒得再看，低头玩起了手机。
目的地离火车站不远，或者应该说，连城就这么大，从郊区到市中心统共也没多少地。一路开过来都是田，火车站还是近几年才修建的，灰色的水泥建筑与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
虽说是老家，但方辰上一次来还是小学的暑假，几年过去，除了这个火车站，这里看起来却大多没什么变化。
蔚蓝的天空和远处清晰可见的群山，都是以前方辰在城里见不到的，那里高楼鼎立，天空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像素格，人像大富翁一样在规矩的道路里走来走去，根本不会抬头。
可方辰看着那广阔而完整的天空，却觉得莫名地荒凉。
一个多小时的火车硬座做得他头昏脑胀浑身不舒服，火车停下时他还庆幸终于能走人，可刚迈出半步，他就后悔了——
怎么能这么烫？不是热，是烫。
那股躲不掉的闷热拼命往方辰每个毛孔里钻，照到皮肤上的阳光如同开水一般，连走路带起来的风都是烫的，恨不得要把他焖熟——这里没有赶车时需要狂奔八百米的大厅，没有明亮的灯光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冷气，从下车到出站，有的只是一个几步就能走完的小厅，而且只有一层，空调制冷和老爷爷扇风一样凉。
……原来坐绿皮火车还可以穿越到上世纪。
方辰不禁想。
周围不少人朝他看来，有些是欣赏，但更多只是好奇——方辰站在那，就好似一只白玉勺子掉到了泥地上一样，与周围格格不入。
而且，这只白玉勺看起来不像是只一般的白玉勺。当然，也不只是看起来。
论学习，他从小就过人一等，名列前茅，大家不会惊讶方辰考了第一，只会意外他竟然掉到了第二。
论家世，方辰虽不敢说有多好，但最起码，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因为钱出现过问题，他也从来不需要因为钱而担心，更不会为钱而委屈自己。
论外貌，嗯……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大概是班里那种极度单调又实在太强的“半透明”，不打球不说话不笑不怒没表情，来了学校就是坐在那写题，从早写到晚，上课就抬头，下课就低头，最早来最晚走，以此往复，每天相同。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规规矩矩把每一件要做的事做到最好，但除此之外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实在太规矩，叫人似乎都习惯他融入背景；但成绩又实在太好，又叫人实在挪不开眼。
好在，方同学卓越的外表为同学们解决了这一难题——不用犹豫、不用纠结，光明正大地对这个长得很帅的大学霸投以最热烈的目光吧！因为似乎怎么热烈都不算奇怪。
他在出站口刷完身份证，不得已从本就稀缺的室内走出去，刚凉一点的空气又恢复滚烫，烧得他皮肤火辣。
毫无疑问，方辰会有光明的前途，成功的人生。
直到他爸带了两男两女回家，对他说：“生日快乐，儿子，你挑一个吧。”
穿了和没穿一样的衣服，娇红得像吃了什么药一样的脸颊，还有他爹“诚恳”的双眼。方辰认出来，是他爸常往家里带的那几个。
方辰梗了一下，然后麻利地滚了。
他记忆中，他妈常说：“都是你害了我，害得我被捆在你身边。”
他爸常说：“别装了，你流的和我一样的血，能好到哪里去？”
他以为这就够了——毕竟这是他作为意外怀孕产物的报应。没承想他很小的时候期待过的那个不能用钱买到的礼物会是这样。
方辰皱起眉，远处是一直高高挂起的烈阳，从不为谁而停留，也从不为谁而动容。
他却看得厌烦。
他这次回老家，全靠他爸一己之力，方辰都有些分不清他爸是不是在故意恶心人，就为了让他走。毕竟，他妈恨不得没有过这个儿子，他爸保不齐也会如此。
方辰说要走的时候，他妈也没有留，火速帮他办理了转学手续——新婚小胜，依旧是奉子成婚，当然希望这个莫名其妙来的儿子能离自己远一点，不要打扰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
却不知为何，他妈对肚子里那个倒是十分喜欢。也许这就是爱的产物吧，和方辰这种在酒精和**下产生的不一样，好像天生就应该得到更多的关爱。
方辰从不多说什么，他爸妈几乎从没对他投入过感情，方辰似乎也就逐渐长成了一副没有也不需要有感情的样子，对家庭、对同学，他好似总一副冷漠又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爸妈会不会心虚？会不会愧疚？大概不会吧，他们已经用足够多的钱完成了责任也安慰了自己，也用了足够多的钱来堵住包括方辰在内所有人的嘴。
一切可以用钱得到的，他们都给了。所以得了好处的人，好像就该闭嘴。
方辰的记忆中，似乎没有“父母”这一身份，而只有司机、阿姨、老师。
他们互相以一种扭曲却一定程度上算是融洽的方式成为一家人，畸形，却早已习惯，如同千层蛛网，堵了喉咙，缠了手脚。
一路顶着烈阳走来，他晒得发痛，心中却不知为何感到一丝莫名的轻松。
连城是个小城镇，周围群山环绕。火车上的乘客一大半还得搭大巴回乡下，真的往城里去的倒不多。人群分散开来，一个身影就格外明显。
一个男生开着辆电动车，后座还坐了个小孩。这两人至少在方程视线内转了两三圈、期间一直往方辰这边瞥，毫不掩饰，光明正大，方辰想不注意都难。
太阳太大，方辰收回余光，抬头微微眯着眼看了过去。
对方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方辰也没看着别的，只看到四个字：不戴头盔。
他在心里给这人扣了十五分。
方辰收回眼神，眼前的道路小得可怜，单向只有一个车道，他身后的树也瘦巴巴的，像是还没成年就出来打工，倒是在尽力地长叶子。
得益于这棵靠谱的未成年小树，方辰在树荫下打好了车。
来的车是辆认不出牌子的满是剐蹭的老车，车灯两边都有不少划痕，挡风玻璃上似乎有擦也擦不干净的污渍。
他和司机隔着车窗玻璃对视一眼，那司机便下了车开后备厢，他比方辰矮不少，却气势更盛，瞪着那双浑黄的双眼朝方辰打量了好几眼，又眯起眼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小伙子，你新来的啊？”
“……”
方辰撇开头，才发现这后备厢烟火气未免有点太浓，不知道的以为是物资储存点——两箱花生牛奶、大大小小好几盒月饼随意地堆在一边，占了快半个后备厢。
见方辰不理人，那司机低声地“嚯”了一声，笑得更甚，眼神黏在方辰身上，颇带玩味地上了车。
方辰只能作不见。
他打开车门，一股劣质车载香水的气味就马上冲了出来，混在闷热的空气中冲得方辰生理不适。
方辰盯着那车坐垫看着，一时没进去，想着把味散散。
他只停了不到两秒，这司机又“热心”地回头：“上车啊？愣着干什么。”
方辰瞥那司机一眼，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车牌，的确是自己约的车，才不情不愿得进车关了门。
这司机开车冲一会儿停一会儿，一路上骂骂咧咧。那劣质香水仿佛海水一般一潮一潮地往方辰这边扑，他只得低下头思考人生。
这新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他走得太匆忙，对新学校完全没有了解，好像就记得，是什么什么中来着，反正成绩没一个能打的。
好晕。
爷爷身体怎么样？已经七八年没有回来了……
好臭。
今早高铁的早餐和喂猪的一样……
想吐。
方程还被劣质香水熏得脑子发懵，懵着懵着，不知什么时候车就已经停下，他最后听到一句“下车”。
等他再回过神时，人和行李箱都已被丢在路边。
这边没有树荫，方辰被太阳全方面炙烤。
“啧。”
他上辈子大概是一只冰棍，所以这辈子冷冰冰的，还很讨厌太阳。
奇怪的是，连城城区竟然安静得多，现在接近下午三点，马路上却空落落的，基本没什么在开的车。
眼前是一片巷子，方辰看看自己那只又重又大的行李，又看看前面，对着那狭小又崎岖不平的石板路发怵。
他走得太匆忙，把手边够得找的都拿了，又塞了满满当当的书，他的房间几乎是被清空，行李不是一般地重。
巷子里，老风扇咿咿呀呀地晃着，偶尔传出几声沙沙的磁带声，缠在空气中绕着。热波阵阵，蝉鸣不断。
闷热的空气绵软地趴在地上，老巷子好像总有种魔力，把一切躁动不安的事物都安抚下来，变成那树荫下偷懒的猫，昏昏沉沉地陷于午睡。
方辰耐着性子深呼一口气，拉起箱子就要走，四只轮子划出一阵哐哐啷啷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不过，救星很快就来了——方辰终于听到了其他的人声和杂音。
“别跑！别跑！！”一个小男孩奋力地喊着。
“哈哈哈哈哈，”一阵清朗爽气的男声传来，伴随着什么轰轰隆隆的声音，“我看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方辰微微皱起眉来，心里多增了几分警惕，连脚步也慢下几分。下一秒，他就见一个男生骑着电动车从拐角冲出来，正往回看，还是不戴头盔。
比起扣分，方辰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能在这么小的巷子里开电动车乱闯，也算厉害。
可惜，敬意没来得及更多，马上转变成了惊吓。
那男生眼看着就要撞上巷子边的晾衣架，头却还在一半没转回来。
“小心！”方辰下意识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那男生猛地回头，看到方辰的同时刹住了车，还不忘又立马转头道：“慢点慢点儿！我输了！”
那小孩儿直到最后那三个字才慢下脚步，“噗”地扑在那男生的后座，笑嘻嘻地探头出来，嬉皮道：“那带我去买冰激凌吧？李至哥哥。”
李至？
方辰松下口气，这人离自己还有三四米远，离那晾衣架却不到半米。他抬眼，终于认真端详起这人，那人微微侧低着头，额前刘海缠着风丝轻轻扬着，笑得眉眼弯弯，正看着那个探出来的小脑袋。
和记忆中的模样依稀有几分相似。
他和李至两人的爷爷是至交，又是邻居，小方辰回老家时几乎都是和小李至泡在一起。
“不行，今天已经吃过一个了，要是被你奶奶知道的话得把我们俩都揍死，”李至一本正经地吓唬小孩，见那小男孩明显蔫了一点儿，不再闹冰激凌，他又一笑，安慰道，“而且你看啊，哥哥刚刚还差点撞了东西，预示着——今天不宜再开车。这样，下次，下次我再带你去吧？开学之前。”
车座后的小男孩纠结一顿，在听到李至最后那句语气轻快的承诺后终于笑起来：“嗯……那好！我要吃最大的！”
李至有些无奈地笑说：“好——”
“唔……”那小男孩得了大冰激凌预定，刚激动地往前探身子想往李至腰侧再贴近些，却又立马往回缩了缩，躲在李至身后，轻轻扯着他衣角，又恢复那种皱着眉的表情。
“嗯？怎么啦？”李至一愣，安抚道。
“唔……嗯……那里有个奇怪的大哥哥……一直盯着我们。”那小男孩说着，又往李至身后缩了一下。
“啊？”李至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才笑着回过头来。
[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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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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