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仙儿是优伶,准确来说是倡优。
优伶处于墨朝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一般人家但凡咬咬牙可以过下去的都不会送孩子去学唱曲儿,那是供贵人逗趣的低贱玩意。
芳仙儿既可以说算是也可以说不算,他是自个喜欢在露台上咬词捏指的感觉。
墨朝处在动荡不安的时期,世家贵族糜烂,社稷百姓混乱。
人们追求享乐当下,文诗歌舞比比皆是,穿着放荡不羁,披发袒胸,衣袂翩翩。
高门贵子弟斜倚于榻轻裘缓带,养尊处优的手指勾起白玉碎纹长颈酒壶,病骨支起轻薄绸衫,肩骨半露皮肤苍白薄紧,微隆的青色血管从衣领中攀出撕成细条将肩颈勾勒,半眯着眼,眼尾轻佻,指骨清明,腕部内收,酒液从壶口跃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沿着他薄淡的唇溢出,沿着瘦削的下颌滑落,一部分在尖细的下巴处凝珠滴落在锦缎上,浸出一小片痕迹,一部分沿着仰起的脖颈没入衣内,将胸口润泽泛着淡酒香。
“啪嗒—”
空壶落地,压在春草上发出声响滚走几片梨花,随后便被婉转的唱词摁下,无人在意这价值千金的酒壶最后滚到何处。
“甜言软语掩花招,欲将芳仙锁九天”【1】
唱词哀凉,嗓音悲情,眉眼低垂流转,红唇轻吐词曲。
露台上的芳仙儿腰肢细软,淡绿色的下裙掐出这位‘女子’窈窕身姿,披帛随着‘她’的走动飘然,裙裾葳蕤在深棕色的台面,远远瞧去仿若一片风中绒草。
钗环轻晃敲击出玉石的脆响,在春日下闪烁着,长袖捻于指尖,仿若削葱根,不似世家子弟白皮附骨,‘她’的手骨肉匀称泛粉,当的一句纤纤玉手。
台下的世家子弟单手握着青白釉小瓷瓶,先是置于鼻下嗅闻,肋骨在皮下愈发清晰,眼皮舒展青紫的血管明了,倾斜瓶口将粉末倒入口中,喉结上下滑动,唇畔沾着些许粉状物,不一会儿,将衣领挣的更开,睫毛轻颤,眼瞳飘然,未束的发丝随风摇曳,薄唇微张发出舒爽的谓叹。
名门望族子弟间都以吸食留仙散为风尚,留仙散顾名思义便是天上的仙人吸食此物都想留在人间。
一曲毕,世家子弟里的王五公子侧起坨红的醉脸,掀起眼皮多看了一眼台上的倡优,长眉单挑,唇角勾起。
不多时,未来得及卸妆的芳仙儿便被带至他身前,行礼后低垂着头,耳畔的碎发几缕勾在芳仙儿笔挺的鼻尖,大部分温顺的垂在芳仙儿弯下的背脊和胸前。
耳部被浓稠的青丝包藏,耳垂泛红,玉石耳坠上残留着几点干涸的血迹,倒显得原先过于素雅的白玉亮了起来,带着些艳,一看便知是今日临时扎通的。
乌鬓间蝶戏花树金钿有些发旧,斜插在耳畔的含珠步摇静在空中,高髻单束,鬓边贴鹅黄,额心绘花钿,颊妆斜红,唇点面靥,颇有几分仙姿,符合墨朝人对天上神仙样貌的理解。
白细长颈在光下显得透明,对襟广袖薄纱透光飘然欲飞,上臂系饰垂绦飘带的羽袖,仿佛一甩袖便能踏云归天。
间色长裙曳地层层叠叠与地面的绒草浑然一体,淡雅自然,腰系浅红饰带顺裙曳地,止住王五公子意图抓挠腰腹处的烂疮,令人神爽。
提起几分神智,细细打量起对方样貌。
摈去浓妆的遮掩,可以见的这位芳仙儿长的顶好,桃花眼即便被垂下的眼皮遮住一半也潋滟流转,勾的人心痒痒又带着点神性让人不敢染指,鼻翼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声,胸前微微起伏。
凑近了看,指骨分明的手还发着颤压在裙面上,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将白皙的皮囊撑的舒张。
刺目的阳光被屋檐劈断,锋利的将明与暗割裂开来。
世家子弟都在人为的阴凉下,听曲饮酒对诗好不快活。
露台明亮,优伶舞乐其上分毫毕现,美不胜收。
卧伏在榻上的王五公子刚将体内的热气发泄出去,迷离着双眼,慢悠悠的看了好一会,引人来的也不敢自作主张说话,开口便是:“这便是新来的芳仙儿?”
散漫慵懒劲十足,微风拂来,眼神漫不经心的上上下下看着芳仙儿。
醇厚的酒香伴随着王五公子身上的脂粉味涌入芳仙儿的鼻中,他站在光里柔和了轮廓,面颊上的粉有些汗凝了,点上口脂的红唇也斑驳发干,吊着嗓唱词一个半时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带到王五公子面前。
春风拂面,将黏在身体上的裙衫吹开了些,将地面新草纳入眼底,绿意盎然,揉弯了他的眼角。
这是他第一次登台,紧张与激动交织在他心头,他也想要崭露头角让人看见他的努力,所以当他知道有郎君要见他时,他怀揣着复杂的情感等着王五公子开口。
就在芳仙儿想将自己的名字宣之于口时,被引他而来的人打断。
仆从赶在芳仙儿开口前,不着痕迹的扯了下芳仙儿的广袖,恭敬道:“回郎君正是新来的芳仙儿。”
仆从谄媚想要讨得王五公子欢心,他不在乎芳仙儿叫什么,王五公子说他是芳仙儿那他就是芳仙儿,他也只能是芳仙儿。仆从自认为他这样的做法既是让芳仙儿在王五公子面前开开脸,也让芳仙儿晓得面对世家子弟什么话才能说,又该怎么接话。
一朵花被掷在芳仙儿相交虚握的手中,不等对方有所回应王五公子闭上眼,抬了抬下巴,身侧随行的仆侍递去一个荷包,仆从谄笑着弯腰接过,又说了几句好话,才后退着带着芳仙儿离开。
绕过曲水流殇,舞乐声愈发远去,腰间的珠链声也抹淡。
顾管事掂量着荷包的重量,眼尾的皱纹挤作一团,远离了世家子弟后,他的脚步轻快起来,背脊也挺直了,就连说话也带着底气和高高在上的意味。
顾管事:“芳仙儿啊—”
芳仙儿:“顾管事,我…”
几粒碎银在顾管事粗砺肥大的掌心滚动,原本磨砂质地的碎银在光下仿佛抹了油般腻亮,耳畔是流苏相缠的丁零,裙裾与绒草摩擦的窸窣。
“欸~”顾管事打断了芳仙儿的话,尾音上翘拉长,臃肿的脖子挤压声带,听起来反而滑稽可笑。
短粗宽糙的手抓过纤长白皙的手,将碎银挤压在两掌之间,尖锐的边缘陷进软肉。
“你就是芳仙儿”
顾管事眼泛精光,拍拍他的手,泛着油光的胖脸扯出笑。
好一会,芳仙儿才收拢手心点头称是,他自是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往后他便是芳仙儿。
钿花步摇放回匣内上锁,蝴蝶翅膀颤巍巍,珠玉映着春光。
一头青丝仅用一根嫩绿色发带系于颈后,长垂于腰。
芳仙儿换上他的常服,简单宽松的松绿大袖儒衫搭配棕栗色八破裙,腰身遮掩,肩骨平直。
湿帕擦拭妆面,拂去粉尘汗渍,白皙的面庞显露出来,唇若豆沙浓,眼似墨玉珠。
动作轻缓的将被血凝住的耳坠取下,拉扯伤口刺的耳垂通红流出脓血,一面用帕子沾血,一面将耳坠置于水中清洗。
盆中水面荡漾,血痂一点一点散开。
新扎的耳洞还需用其他东西堵住防止闭合,芳仙儿眉心微蹙,哼着《芳仙堕》里的曲调将细木梗扎过耳洞,耳垂肿烫着湿凉的指腹。
镜中的少年,眉眼如画,一颦一笑带出少女情,眸中含灵流泻神仙意,檀口张合嗓音清亮,手腕翻转指尖捏花,仿若初初入凡的仙子。
“芳仙儿,郎君赏酒。”
午后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五公子侍从将白玉杯放于桌上,酒液清泠泠的晃动,甜香浓郁,闻上一闻都醉的很,又因起口感丝滑细腻口齿生香,酿造工艺繁复,贵族间流通的上等酒。
换做其他优伶大抵是要受宠若惊,更有甚者喝过酒后便随着侍从前去当面道谢。
被打断唱词的芳仙儿也不恼,道了几声谢便噙着一丝笑温柔的看向来人,见对方不动,恍然大悟般拿出一颗碎银递过去。
“劳烦走一趟了”
侍从怪异的撇了芳仙儿几眼,嫌弃的看着那一颗碎银,又打量了一下桌面少的可怜的碎银,抿唇拿过,直至跨出院门也没听见芳仙儿叫唤他。
也不知道这个芳仙儿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酒也不喝,也不说要当面道谢。
郎君这么明显看上他了,不识抬举敢拒绝,给机会都抓不住,真是下九流的东西。
侍从弯腰对王五公子耳语,榻侧新跪着一个身着吊带,披发的男子,面敷粉唇染脂、绘眉描目,柔美至极乖顺的趴在榻边。
他听见侍从的声音,有些讶异的抬眸,在王五公子的掌心内蹭了蹭发。
“郎君~,奴也会唱《芳仙堕》,奴为郎君单独唱,如此不识抬举不要也好,免得日后惹得郎君不快。”
跪坐在榻侧的男子嗓音柔颤,仰视王五公子,做尽弱怜态,眼神娇媚。
王五公子深沉的凝望他,在男子慌张伏跪在地,才抬手攥住衣领,将人扯到面前,屈指摁过他红妆的眼尾。
改为掐着下巴,张唇意浅尝胭脂,在相隔一指宽时撇了手眼神都不多看。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脸上清晰的几个指印,将粉蹭去红彤彤的,眼含清泪,捧着酒壶喂到王五公子口边。
“五郎还是这么不怜香惜玉,你看看小美人被你掐的,啧啧啧,换做我左一个心肝又一个宝贝的安慰了。”对面的崔三公子以扇掩唇调笑着。
崔三公子一看便知这王五是对那芳仙儿有所喜爱,王五公子问话时他隔着竹丛望着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身量高挑纤薄,最难得的是那副样貌,妆后真真是一个小神仙,崔三公子想到这里下腹一紧,面上却是不显,端的一副贵公子模样。
“哦?”
“那便送崔三郎了,刚下露台的美人,还望崔三郎怜、香、惜、玉啊。”
跪着的男子眼瞳颤动,身子失了力瘫坐地上,眼泪真心实意的涌出,哭的那叫一个我见犹怜、梨花带雨。
他听说崔三公子在房术上有特殊的癖好,好些优人一夜就销声匿迹,起初眼噙泪只是想讨好王五公子,多得些宠爱不至于早早厌弃,谁知、谁知……
王五公子让侍从将人带去崔三公子马车上,唇角带笑举杯示意。
寥寥几句就决定一个人的去处,这就是玩意儿的命。
*
碎金般的夕阳从窗棱照入。
芳仙儿在自己的院落中,动作柔美又带着果决的利落,鸦羽似的睫毛镀金,发丝在空中扬起。
手臂抬高,小臂线条流畅,纤细有力,白透干净,布料堆积在肘部厚重压抑,随着芳仙儿莲步轻转广袖舒展。
梨花落于发间装点青丝。
芳仙儿听见什么似的停下动作,站在树下,任由花在身上蔓延。
他仰头目光越过院墙和花枝,汗珠自额鬓滑落摔碎。
敞开的窗口吹入几片花瓣,屋内装饰简洁,却有架于厅中的古琴和侧边斜挂的琵琶。
【1】改自京剧《绿珠坠楼》“花言巧语施伎俩,欲得绿珠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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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芳草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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