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院落，踏进去就出不来了。
院置案几于梨树下，芳仙儿抱琵琶坐案前，梨花簌簌如雪落。
案上长颈瓷瓶中斜插一枝桃，粉嫩娇俏。
花青莲纹上儒衫，绛红金边束腰带，系杏白百褶裙，披发含露润染裙衫，芳仙儿不曾食用留仙散。
拨片一划琵琶弦响，珠落玉盘清澈明亮。
他那染着夕阳的眼晶亮剔透，双颊飞红竟比施粉黛还秾丽，衣袖随着他的弹奏跃动。
因其不够熟稔，有错音有停顿，过路人听去还以为是哪个羞涩女郎初吐露心意。
天光暗淡，弯月悬天。
芳仙儿着黛色两裆，腹盖衾被靠坐在床榻沿，点烛观书，却不算专心，时不时抬眼看向桌上的桃枝，枕边一枚红金色平安符。
其实这桃枝实在说不上盛大，许是摘下来太久，花瓣微卷颜色暗沉，有几朵花甚至不完整。
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他将书放回书架，不算大的书架里放满了书，每本书都有不同的磨损程度，因主人用心爱护并无严重破损。
指尖沾水润泽花瓣，芳仙儿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烛火在墨瞳里摇曳。
将窗闭拢前一刻，他注意到今夜月色极佳。
*
因墨朝动荡混乱，当朝人沉迷求神拜佛，指望天上的仙子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踏着云彩玉指一点便能平息战乱，说不定还能得仙子偏爱，嫁于自己甘作凡间夫妻。
《芳仙堕》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出来的爱情舞乐。
芳仙儿贝齿咬词，衣袖翻飞，丝绦轻飘，他又在想唱词里的故事。
芳仙是九重天上掌管芳草的仙子，多情怜众，不愿人间疾苦，悄然下凡。因见烽鼓不息、民不聊生，芳仙为医为将，待战火平息，又为贵女躬身教诲，使民腹有食,令民身有衣。
九天神仙无情泛爱，芳仙悲悯众生有颗凡心，见簪缨世家的谢大公子才情过人饱有怜民之心不免心生喜爱，两人常结伴而行，谢大公子广开粮仓，施粥济民。
奈何仙凡恋是不被允许的，两人相爱终是被九天之上的神仙发觉，芳仙被抓回天庭关在阁楼顶。谢大郎君抱儿凭阑遥望日日不歇，泣涕涟涟祈望神仙垂怜有情人生离之痛。
芳仙不忍夫君与亲子遭受这般痛楚，愿剐仙骨落凡尘不恋薄凉九天，心念郎与子忍受非仙遭遇，自阁楼之上纵身跃下，高高的楼宇见证她的决心，默许她的恣意放纵。
《芳仙堕》又名《芳仙坠》，只是世家子弟认为仙子入凡尘用‘坠’太俗用‘堕’雅致，民间多称为《芳仙坠》。
人们为芳仙与谢郎之间的爱情感动，谁不期望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芳仙呢，貌美如花、温柔体贴、为自己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
芳仙，芳仙，你为何堕入凡间？
芳仙，芳仙，你是自愿为人吗？
神叹芳仙堪不破，人笑芳仙情谊浓。
芳仙儿只是一个凡人，他不是芳仙，扮演她只不过是喜爱露台上的感觉，他无法设身处地的理解芳仙，他也没得选。
已是春夏之交。
楝树繁茂，淡紫色小楝花簇拥成团，泛着微苦的气息。
莲叶碧绿，池中红鲤轻摆尾，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细小的花落于池面，引得锦鲤竞相吸食，见人靠近又飞速散开，好似绽放的红金烟花。
屋檐下的世家子弟仆侍环绕，四周的冰块正源源不断的冒着凉气，几株早开的榴花艳红似火。
芳仙儿余光扫过台下众人，那些世家子弟或坐或卧，身旁的仆侍皆唇红齿白、敷粉描眉，打扇的，抱画的，喂食的，端酒的…他在其中见到了同为优伶的人。
广袖轻甩，步摇晃响，钿花颤巍，丝绦飘飞。
芳仙儿梳十字垂髾髻，穿的是茜红花卉纹半袖拼接豆绿荷叶边，内着绛红短衣大袖儒，靛蓝束腰抹肚长裙，正中央垂有系带，裙裾以苍黄荷叶边装饰葳蕤拖地，臂弯装点披帛，两缕长鬓发随动作扬起落下。
此幕是芳仙初回九天之上，因思念谢大公子扶栏伤怀，仙宴欢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凤歌鸾舞，芳仙却更感悲戚，只觉得凡间才是自己的去处，认为只有谢大公子才懂得她的内心，她在盛大宴席中明确了对谢大公子的心，她爱他。
台下应邀观曲的萧七公子身旁不止有美侍还有娇婢，单臂撑头微眯眼凝视着芳仙儿，薄透轻纱覆身，藏身阴凉处，隐隐可以窥见皮肤上多处红色大斑，多处溃烂可怖。
玉指纤纤浸着凉意在燥热的躯体上揉捏，抿上一口倡优奉上的美酒，鼻尖萦绕着点起的甜香，萧七公子藏于阴凉下的眼神晦暗不明似对台上对唱的两人兴致昂扬。
芳仙独自凭阑垂泪，却在他人接近时收敛好情绪，孔雀仙问她为何不同众仙坐一处，好好享受这难得一次的欢宴。
芳仙儿眼波盈盈，刚落过泪的美人更加惹人怜惜，对面的孔雀仙服饰繁复华丽色彩斑斓，就是连那帽上也绘着尾羽图案，手持几根蓝绿色孔雀长翎毛，若说富贵明艳孔雀仙更胜一筹。
萧七公子下意识的反手捏住了正在喂他葡萄婢女的手，手背轻柔的蹭过婢女柔嫩白皙的脸庞，用指腹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粉，似是感觉指下的皮肤不够细腻不够滑凉，轻啧一声，这才将目光从台上移开，转头细细打量婢女容貌。
这婢女能入世家在公子身边侍候，那容貌当然是没得说的，钗环精繁裙裾层叠不声明身份只怕错认为是哪家娇养的女郎。
“郎君…啊！”女子尖利的惨叫声传来。
原是萧七公子将才端上的热茶扑向婢女脸上，皮肤烫红冒着腾腾热气，描的眉抹的粉一并冲的干干净净，随后婢女立即被捂嘴拖下去。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婢女的位置被另一个婢女顶上，装束一致垂眸剥皮，手指稳当的喂到萧七公子唇边，再用帕子接着核，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哀叹同伴的离去。
没有人对此感到诧异，各司其职，就连那婢女的声音也未能引起屏风外其他世家子弟的询问，喝酒、作诗、调笑、赏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切都没影响台上的几人，那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多看多听的事，没做好，丢命的就是他们。
芳仙只道她出来透透气，忧心凡间众生，声带着微微哑意大概是因为才哭过。
这孔雀仙是个男仙，仰慕芳仙已久，喝了些酒胆子也大不少，直白的表明心迹，将翎羽塞到芳仙怀中，絮絮叨叨这些年的回忆。
可芳仙爱慕的是谢大公子那般神骨仙质又心怀慈悲的人，蹙眉婉拒孔雀仙的求爱。
孔雀仙声音清朗明亮，芳仙嗓音柔顺婉转。
盛宴舞乐升平，琴声悠扬。
……
芳仙儿端坐在台下，隔着距离听《百花盛》。
比起他饰演的《芳仙堕》，《百花盛》是怜人的舞曲，曲调轻快生动，展现的是人们对安定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总是这样端正的待着，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温柔大方的模样。
当倡优很累，地位低下不说，身体都不一定属于自己。
乐声停，话音浓。
芳仙儿抬起浓密的眼睫，从窗棂打下的阳光洒入眼底，眼若琥珀色的湖水荡漾。
他叹了一口气，整理着装后就随前来的人离开。
是的，萧七公子点名要见他。
转过一扇八角门，再穿过一道波形水廊，话语声渐渐大了起来。
抬头可见的雕梁画栋，侧目可赏的奇珍异宝，这还不是顶级世家。
“抬起头来”萧七公子声音淡漠散漫，也是，在他眼里优伶算什么呢。
蝼蚁，好看一点的蝼蚁，用来讨好的蝼蚁。
芳仙儿垂着头没有过多张望，在这里要守规矩才能活命。
他只看着眼前的路，稳当的走着，从未行差踏错。
那些鲜妍的花是很美，罕见的珍宝也很吸引人，但芳仙儿知道那些是不能碰的。
即便不打量好奇外界，他还是注意到，那位孔雀仙的扮演者早他些站在那了，从曳地裙裾来看，他没有卸妆换衣。
听见萧七公子的声音，芳仙儿才注意分寸的抬头，垂眸不与他对视，青竹般笔直的站着。
正背对阳光，长影与屋檐相融，他其实有些高，并不适合芳仙一角。
他长相实在秀逸，洗去铅妆后露出的脸清隽神美，辅一踏入这里就当做芳仙培养。
他的鞋底都更加薄透，每次结束后都要痛上好阵，就连发型也是设计过显矮的，不需要那么高的芳仙，要的是貌美多才依赖仰慕自己的芳仙。
他初登台就被注意到了，足够符合人们对芳仙的幻想，所以他也努力成为人们眼中的芳仙。
“多大了？”
“回郎君，十六。”
萧七公子看着他身上单调粗糙的衣袍，上圆领对襟窄袖下裤褶，一根木簪将发丝束起。一旁的孔雀仙与其形成巨大反差，浓妆艳抹华丽夺目，就连神情也是，一方温和疏离，一方热情讨好。
侍从手中的麈尾扇被一把夺了过去，丢向孔雀仙，孔雀仙笑着跪坐在一旁代替侍从为萧七公子打扇。
芳仙儿仍旧站在原处不卑不亢，孔雀仙一刻不停的说着趣事，引得萧七公子大笑连连。
好一会才想起他来，指尖微动，侍从将茶具塞到芳仙儿手中，开始倒水直到与杯齐平也没停下，滚烫的水沿着茶碟滚出，顺着芳仙儿玉白的手指一路留下。
被烫红的手指肿起，他不敢啃声也不敢松手，直至一壶水倒尽。
“哎，笨手笨脚的，给芳仙儿手都烫肿了，我不开口不会停？不知道明天李二郎君要来看《芳仙堕》？”
“别让人说我萧七是个搓磨人的，哪一个跟在我后面的不是心甘情愿的！”
“好个阳奉阴违的奴！让你奉茶你都做不好！”
“滚去领罚！”
“萧七郎，左不过是个笨的，莫要气坏了身子。”
“是啊，萧七郎，你可是萧家嫡支，气坏了萧夫人可要唯我是问了。”
“七郎，不如将我身边这位支给你，听话的很。”
自始至终，侍从都行大礼跪伏在地，被踹开又立马爬回跪好，一个劲的磕头说奴错，额头磕出的血糊在面上，有几分骇人。
地面的春草长势喜人，嫩嫩的沾着血，压塌挤作一块，叶茎折断嫩草的芬芳混着血腥味，杂糅着难闻。
嘴上怪罪实际上眼神都没给过芳仙儿，倨傲的辱骂只是为了发泄情绪，他觉得芳仙儿下了自己面子，他家养的贴身侍从怎么可能不懂他的心思，但面子上总得装装样子，不让有心人知道了又要和他阿父说，怪他没有世家风度。
芳仙儿跪在地上，安静等待结果。
萧七公子带孔雀仙离开时，孔雀仙将一个小瓷瓶快速小心的塞到他怀中，一晃眼就转过廊角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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