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机场的风裹着夏季的湿气,皮肤暴漏在空气中会瞬间粘在身上。
宋拾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个子高挑,一身黑,立在灰白的水泥广场上,像一株拒绝水土的白杨。
电话在口袋里震动,锲而不舍。
她掏出来,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何仰。
指尖在挂断键上悬停片刻,还是划向了接听。
她得让他知道,她到了,他强塞给她的这份关怀,她签收了,可以结束了。
“宋拾?到了吗?怎么样?闷不闷?我跟你说了刚下飞机别乱动,慢慢走……”那边男人的声音急切,带着一种过度关心造成的黏腻。
宋拾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点:“闷得慌,死不了。说重点。”
“呃……那边接待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我把他电话发你?是当地文旅局一个朋友安排的,绝对靠谱,叫方许,说是对那片熟得跟自己家后院似的……”
“何仰,”宋拾打断他,语气里掺着讥诮,“你是给我找了个向导,还是给我找了个地陪?或者,是你安插的眼线?”
电话那头滞了一下,开始讨饶:“宋拾,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担心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你多久没写出东西了?这次突然要去云南,我……”
“我写不写得出东西,跟你还有半毛钱关系吗?我们分手了,记得吗?是你同意的,现在这副做给谁看?”
“我没同意!那只是你单方面……”
“行了。”她彻底失去耐心,目光在零星接机的人群里扫掠,寻找举着牌子的陌生人,“人叫什么?方什么?”
“……方许。方向的方,许愿的许。电话我发你了。宋拾,你脾气收着点,那边的人直性子,你别……”
宋拾直接掐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一阵闷窒。
妈的,这鬼天气。
她要的就是这个,某种极致的、能劈开她脑子里那潭死水的刺激或者混乱。
等了约莫十分钟,一辆沾满泥浆、有些年头的旧越野车吭哧吭哧地停在她面前不远处的路边。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
很高,那种高,乍看身形偏瘦削,但当他站定,肩背绷起的线条和挽起袖子露出的肌肉,又分明藏着一种力量感。
他穿着一件灰色短袖T恤,领口有点松垮。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小麦色,眉眼深刻,鼻梁高挺,轮廓很硬朗。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贴着头皮。
他站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稳稳落在宋拾身上。
他朝她走过来问:“宋拾?”
宋拾没动,墨镜后的眼睛上下审视他:“方许?”
男人点了点头,算是确认。
他就要去拎她脚边的行李箱,宋拾赶紧伸手,一把按在了拉杆上。
方许的手顿在半空,看向她。
“凭证。”宋拾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什么?”
“证明你是方许的凭证。”她不耐烦的解释,“何仰的电话?工作证?或者你身上哪个零件能证明身份?总不能来个男人说是方许,我就跟着走。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卖了都没处哭。”
她的话像冰珠子,噼里啪啦砸过来。
旁边经过两个当地人好奇地看了一眼。
方许沉默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他侧身,指了下副驾驶车窗。
里面放着一张塑封的证件,印着照片和“××文旅合作向导”的字样,名字确实是方许。
“那个,行吗?”他问。
宋拾看了一眼:“车是你的?”
“朋友的。”他答,然后像是知道她下一句要问什么,直接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驾照递给她。
照片上的男人更年轻点,眉目间的硬朗和此刻没什么差别,名字是方许。
宋拾把驾照递回去:“谢了。”
方许接过来,塞回皮夹,再塞回裤兜,一系列动作终于完成后,他拎起她的箱子,放进后备箱,然后他拉开副驾的车门,看向她。
“后面放了东西,挤。”他解释。
宋拾弯腰坐了进去。
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烟草味,更多的是阳光晒过布椅的味道。
方许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开了十几分钟,城市建筑渐稀,层叠的绿色成为主调。
宋拾看着窗外,忽然开口:“你们接人,都这么……安静的?”
方许握着方向盘,像是没听见。
过了好几秒,就在宋拾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开口,声音混在风里:“嗯。”
一个字,没了。
宋拾被这极致的简洁噎了一下,几乎气笑:“行,挺好。”
方许不接话。
又开了一段,路过个岔路口,有几个背着竹篓的老人站在路边树荫下。
方许车速未减直接开了过去。
“怎么不停?”宋拾问。
“他们等班车。”
“你怎么知道?”
“看篓子,看站的样子。”他答得简单,“不是急事。”
宋拾心里那点挑刺的心思又冒出来:“经验主义不一定每次都准。”
方许这次极快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嗯。”他又应了一声,转回头继续开车,“在这边,靠这个少犯错。”
他的寡言少语,再次让宋拾蓄力的攻击无处着落。
她发现跟这个人说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车子在弯绕的山路上又行驶了将近两小时,最终拐进一条热闹的风情街,停在一家挂着扎染布幌和红灯笼的客栈前。
“到了。”方许熄了火下车,从后备箱拿出她的行李。
客栈老板老杨闻声笑着迎出来:“方许,接到宋小姐了?一路辛苦!快进来喝杯茶!”
方许把行李箱递给旁边机灵的伙计阿亮,然后看向宋拾说:“这里杨老板负责。我明早八点来。”
说完,转身就朝驾驶座走去。
“等等。”宋拾叫住他。
话出口,她自己也微怔了一下,但随即被一股莫名的烦躁取代——这就完了?
方许停步,回头看她,眼神依旧是那样,等着她开口。
老杨赶紧打圆场:“宋小姐放心,我们这儿绝对周到!方许他就这性子,话少得像石头,但人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这一片儿的路况山头,没比他更熟的!靠谱!”
宋拾没理会老杨的打岔,看着方许:“你的意思是,今天就这么结束了?你把我扔这儿,就算交接完了?”
方许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对。从明天早上八点开始。”
“那我晚上需要出门呢?”宋拾反问,“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万一迷路了,或者遇到点什么事,找谁?何仰给你付的钱,不包括确保我基本的安全?”
方许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她话里的合理性和挑刺的程度。
“客栈很安全。街上人多,不远就有派出所。有事可以找杨老板,或者报警。”
他的解决方案非常务实,甚至有点……耿直得气人。
宋拾又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另一种方案脱口而出:“那你把车留给我。”她指了指那辆旧越野,“或者,你晚上随时待命,我需要用车或者认路,给你打电话。加钱也行。”
这话一出,旁边的老杨笑容有点僵住了,觉得这要求有点过分。
阿亮也看向方许。
方许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比较明显的情绪变化——介于错愕和无语之间的神情。
他像是从来没听过这种要求,重新打量了一下宋拾,然后非常干脆地摇头。
“车是朋友的,不行。”他先否定了第一个要求,接着针对第二个:“我晚上有事。不加钱。”
“……”
宋拾彻底没话说了。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完全不吃她这套、不接她招的人。
加钱都不行?他到底知不知道何仰付了他多少?
方许看着她吃瘪却又强撑着冷脸的样子,补充了一句,算是退了一小步:“有急事,找不到杨老板,可以打给我,电话何先生有。”
这似乎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额外服务”承诺了。
说完,他不再给宋拾继续“谈判”的机会,冲老杨一点头,拉开车门,利落地发动了车子。
墨绿色的越野车很快消失在风情街拐角。
宋拾站在原地,那股对一切失去掌控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个叫方许的男人,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他不是何仰那种黏腻的关心,也不是她习惯应对的、可以被钱或者气势压制的尖锐冲突。
他像山里的石头,又硬又稳,有自己的规则和底线,沉默地存在于那里,让她有种彻底的无从下手。
老杨赶紧打圆场:“哎哟,宋小姐,方许他就这样,轴得很!但他说急事能打电话,那就会接的,他说话算话!来来来,先进屋休息,喝杯我们今年的普洱……”
宋拾嗯了一声。
老杨热情地引着宋拾走上楼。
“宋小姐小心台阶,我们这老房子了,木头有点脾气,但结实的很!”老杨笑呵呵的,“这房子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以前是马帮歇脚的地方,后来改成了客栈。你看这梁柱,都是好木料,这么多年了,虫都不蛀的。”
宋拾跟着他上楼,目光扫过走廊两侧。
墙壁是粗糙的白灰墙,挂着一些褪色的黑白照片,内容似乎是古老的街景和驮着货物的马队。
“您这生意不错?”宋拾随口一问。
“哎,凑合凑合,主要是朋友们捧场,像方许那样的,常接些喜欢深度游的朋友过来住。”老杨推开一扇雕花木门,“这间‘云舒’给您,窗户对着后山,清静,视野也好。”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
一张铺着蓝染布床单的大床,一张老式的木质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柜。
最吸引人的是那扇对开的木窗,窗外是客栈的后院,种着些花草,更远处是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的山峦,油画一般。
“卫生间在走廊那头,24小时热水。WiFi密码在桌子的卡片上。吃饭的话,楼下餐厅有,也可以去风情街上吃,小吃多得很。”老杨细致地介绍着,“需要什么就叫阿亮,或者下楼找我都行。”
“谢谢。”宋拾点点头。
“那您先休息!有事随时叫我!”老杨笑着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安静下来,窗外隐约传来的街市人声和山间的风声。
宋拾把行李箱推到墙角,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闪烁。
她最近接的一个稿子, deadline迫在眉睫,但她对着屏幕已经枯坐了好几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她尝试敲下几个字,随后飞快地删掉。
再写一段,读下来只觉得矫情又空洞,再次烦躁地按下删除键。
反复几次后,挫败感和怒火达到了顶峰。
“妈的!写的是什么狗屎!”
“操!”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废物!”
她猛地一推桌子,抓起桌上的一个笔记本,狠狠摔在地上,又不解气地用脚踢了一下桌腿。
房间里响起一阵“叮咣”的噪音,夹杂着她压抑不住的低声咒骂。
楼下,前台。
老杨正在给新到的几位客人办理入住,笑容可掬地介绍着当地风土人情。
突然,楼上传来清晰的“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声,接着是桌椅摩擦和女人模糊但激动的叫骂声。
客人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抬头望向天花板。
老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恢复了,笑呵呵地摆手:“哎哟,没事没事!肯定是楼上那位作家客人,正在……正在找灵感呢!搞艺术创作的人都这样,情绪来得快,那是文思如泉涌,挡不住!涌得太猛了有点……呵呵,没事没事,大家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来,这是您的房卡……”
楼上。
宋拾发泄了一通,胸中的闷气散去一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她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从包里摸出烟盒,点燃吸了一口。
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
夕阳开始给远山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云雾缭绕,景色壮美宁静。
就在她对着景色发呆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王瑶。
她的编辑。
宋拾啧了一声,极其不耐烦地掐灭了烟接了起来,语气恶劣:“喂?”
“我的宋大作家!稿子呢?!说好这周给我大纲和前三千字的呢?我邮箱都快长草了!”电话那头是王瑶连珠炮的吐槽。
“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王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又卡住了?我的祖宗诶,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咖啡不对?椅子不舒服?窗外风景不合您老人家眼缘?”
“没灵感,写不出来,听不懂人话?”宋拾没好气地回呛。
“行行行,你是大爷。”王瑶在那头做了个深呼吸,“那您老现在在哪儿汲取灵感呢?别告诉我你又跑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云南。”
“云……南?!”对面嚎叫,“我的天,宋拾,上个月你才从冰岛回来,说极光能激发你的宇宙哲学思考!结果毛线都没写出来!再上上次是敦煌,说感受苍茫才能写出史诗,结果去沙漠里晒脱了一层皮!还有土耳其、清迈、你甚至跑过漠河!哪次不是信誓旦旦地去,灰头土脸地回来,稿子拖得比长城还长!你这找灵感的成本是不是太高了点?”
“不然呢?蹲在家里发霉就能写出来了?”宋拾冷笑。
“我不是那意思……但你也得差不多点啊。”王瑶苦口婆心,“随便写写先应付一下不行吗?读者等着呢……”
“随便写写?”宋拾的音调扬了起来,“那种垃圾东西写出来,你自己看吗?”
王瑶被噎得没话说,她知道宋拾在这方面的偏执和骄傲。
半晌,她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说不过你。那这次在云南……找到能劈开你那脑子里一潭死水的东西了吗?”
宋拾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苍翠的山峦,脑海里却莫名闪过方许那张沉默又硌人的脸。
“也许吧。”她含糊地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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