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逆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宋拾的注意力被一个现场制作鹤庆猪酐酢的摊子吸引,石臼里是捣碎的辣椒、猪排和粗盐等。
“这玩意儿,能好吃?”宋拾皱着鼻子。
“下饭。”方许言简意赅地评价,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山里,冬天靠这个。”
“你们洱源山里,冬天很冷?”
“嗯。”
“那个呢?也是你们山里吃的?”宋拾指着旁边的豆腐。
“坝子里也多。”他答,算是默认。
“看着还行。”宋拾语气施恩似的,“来一份。”
摊主麻利地撒上辣椒面和葱花递过来。
宋拾咬了一口,外焦里嫩,滚烫的浆汁混着辣味在嘴里爆开,她嘶嘶地吸着气,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还行。”她再次评价,把咬了一口的豆腐递到方许面前,“尝尝?”
方许看着那缺了一口的豆腐,和她沾着点油光的嘴唇,喉结又是一滚,猛地别开脸。
“不用。”
宋拾得逞地笑,收回手,自己慢悠悠地吃着。“方向导还挺挑食。”
正说着,一个穿着脏兮兮外套的半大孩子猛地从两人中间挤过,力道不小,撞得宋拾胳膊一歪,差点把豆腐扣地上。
“哎!看着点!”宋拾不满地蹙眉,瞪了那孩子的背影一眼。
方许瞬间侧身,目光锐利地追了那孩子一段。
“没事?”他问。
“能有什么事,毛手毛脚的。”宋拾没太在意,拍了拍袖子,继续往前走,注意力很快被前面围着一群人的地方吸引了过去。“那边干嘛呢?”
挤过去一看,是个卖稀奇古怪草药的摊子,摊主是个皮肤黝黑干瘦的老头,正举着一块黑乎乎、形似树根的东西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周围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什么?”宋拾好奇,低声问旁边的方许。
“理肺散。”他答得很快。
“干嘛用的?”
“泡酒。治咳嗽,山里人用的土法子。”
“你用过?”
方许沉默了一下,才含糊道:“……老人信这个。”
宋拾拿出手机对着那堆奇形怪状的草药咔嚓拍了几张,又对着那口若悬河的老头拍了一张。
她翻看着照片说:“你懂的还挺多。不像个只会开车的。”
方许不接话。
宋拾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她只是觉得,走在这闹哄哄、乱糟糟、充满野生活气的集市上,身边跟着这么个问十句答一句、偶尔还能耳朵红一下的闷葫芦,比起对着空白的文档,似乎要有趣那么一点点。
她把手里的竹签子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拍了拍手。
“走了,方向导。前头好像有唱戏的,去听听你是不是也懂那个。”
方许没应声,迈开步子,依旧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循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和铿锵的锣鼓点挤过去,一小片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
中间搭着个简陋的台子,几个穿着褪色戏服、脸上画着浓重油彩的演员正在上头唱着,做功十足,嗓音高亢得能穿透嘈杂的人声。
台下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摇着蒲扇,眯着眼听得入神。
宋拾在外围踮着脚看了会儿,那唱词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调子古朴苍凉,带着一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郑重其事。
“唱的什么?”她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身边这位【**大理百科】。
“《蝴蝶泉》。唱阿鹏和金花的。”
“哦?悲剧喜剧?”宋拾来了点兴趣,这名字听着就有点故事。
“最后……跳潭了。”方许言简意赅地剧透了结局。
宋拾啧了一声:“你们这儿的故事怎么都这么想不开?”
方许没接这话,看着台上那位扮演“阿鹏”的老生一个抖袖,甩头,唱腔悲怆苍劲。
“白族调都这样。高兴的也有,哭嫁,赶马调……”
“你还懂这个?”宋拾侧头看他,有点意外。
她以为他顶多知道点吃喝土产。
“小时候……村里唱,听过。”
“哟,没看出来,方向导小时候还是文艺积极分子?上台唱过没有?”她想象不出他画着大花脸在台上咿咿呀呀的样子。
果然,方许立刻否认:“没有。”
“真没有?”宋拾逼近一步,“我看你昨晚唱得就挺有味道,底子不像是一天练的。是不是小时候被老人抓上去过?唱个金花?”
方许的耳朵尖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
他猛地扭开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不听戏了?”
“听听听!”宋拾见好就收,心情大好地转回头去看台上。
她听了一会儿,其实还是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那种浓烈直白的情感。
她忽然又开口,声音混在锣鼓声里:“喂,方许。”
“嗯?”他警惕地应了一声,似乎怕她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语。
“要是你,”宋拾看着台上即将“跳潭”的阿鹏,慢悠悠地问,“你会跳吗?”
方许沉默了。
台上的锣鼓点敲得又急又密,像是催命的符。
“潭水冷得很。”他说,“……大概不会。”
宋拾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旁边几个听戏的老倌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这答案,果然很方许。
现实,直接,没有任何浪漫主义的幻想,甚至有点煞风景。
但她就是觉得,这比他赌咒发誓说会跳,要真实得多。
台上的阿鹏和金花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换来台下老人们一片唏嘘感叹。
宋拾扯了扯嘴角,转身挤出人群。“走了走了,太惨了,听得憋屈。”
两人沿着溪流边的石板路慢慢溜达,水声潺潺,驱散了些暑气。
路边有个老太太守着个小炭炉,上面架着铁丝网,正烤着一把把叶子卷曲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宋拾停下脚步,满是好奇。
“海菜。”方许看了一眼,“洱海里的。烤了蘸酱吃。”
“洱海里的菜?长的什么样?”
“水里,绿的,长杆子。”方许比划了一下。
“哦——”宋拾拉长声音,故意道,“方导员解说词还能再丰富点吗?比如它什么味道?口感怎么样?吃了能成仙吗?”
方许被她挤兑得抿了抿嘴,憋出一句:“……滑,脆。成不了仙。”
宋拾没忍住,笑出声。
她发现逼他多说几个字是件挺有乐趣的事。
她买了一串烤海菜,尝了尝,口感果然奇特,滑溜溜又带着韧劲,配着咸辣的蘸水,别有一番风味。
又走过一个卖巍山耙肉饵丝的摊子,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熬着肉汤。
宋拾刚吃完烤海菜,又有点心动。
“这个呢?算你们地方特色吧?”
“嗯。”
“好吃?”
“看个人。”
“你觉得呢?”
“……还行。”
宋拾翻了个白眼,放弃从他嘴里榨出点形容词的企图。
“‘还行’就是不错的意思,对吧?行,信你一回。”她又要了一小碗,分给方许一半,“尝尝你的‘还行’。”
方许看着递到面前的碗,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默默地吃起来。
就这样走走停停,问问这个,尝尝那个,时间过得飞快。
宋拾用各种零碎小吃把自己填了个半饱,也把方许的话逼出了寥寥数句。
日头彻底升到头顶,晒得人皮肤发烫。
宋拾感到一阵扎实的疲乏和口渴。
“喂,方许,饿了。这附近有没有能坐下正经吃口饭的地方?别又是站着吃的摊子。”她用手扇着风。
方许正看着溪对岸几个洗衣服的女人,闻声转过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排吊脚楼:“那边有家店,酸辣鱼做得还行。”
“行,就那儿吧。”宋拾这会儿也懒得挑了。
那家店不大,桌椅都是老旧的木头,靠着窗,能看见底下清澈的溪水。
等菜的间隙,宋拾咬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目光在方许脸上转了一圈。
“这顿我请。”她说。
方许正低头看手机,闻言摇头:“不用。”
“干嘛?”宋拾挑眉,“跟我客气?”
“不是,昨天你请的。”
宋拾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行啊,方向导,还挺讲究。”
菜上得很快。
吃着饭,宋拾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夹了一筷子水性杨花,状似随意地问:“哎,方许,你开车、唱歌、还懂这么多本地事儿……经历挺杂啊?真没点……够写进书里的故事?”
方许挑着鱼刺:“没有。”
“别这么肯定嘛,我告诉你,我写小说的,专门写爱情故事。”她自己都觉得这说辞有点可笑,但还是继续,“你长这样,又会唱那种要死要活的歌,我不信你没点过去。说说呗,万一我笔下的男主角就有你的影子呢?”
方许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
“真没有。”他重复道。
宋拾撇撇嘴,知道又没戏。
习惯性地去摸烟盒,发现早就空了。
“啧,没烟了。”她嘀咕一句,放下筷子,“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白瞎了你那点……啧。”她没说完,站起身,“我出去买包烟。”
说完就拿着手机朝店外走去。
方许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面前那盆只剩下红亮汤底的酸辣鱼上。
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这会儿正好闲下来。
他拎着个茶壶走过来,很是熟稔地给方许杯子里续上粗茶,然后一屁股在宋拾刚坐过的凳子上了坐下来。
他顺着方许刚才的视线也往门口瞅了瞅,这才扭回头,带着点过来人的熟络和探究说:“小方,这女客人……瞧着面生得很,不是我们本地的吧?做什么的?”
“嗯。作家。”方许答。
“作家?”老板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不过如此”的复杂表情,“哦……搞文化工作的。怪不得,瞧着就跟一般游客不一样,那股劲儿……”他咂摸着嘴,寻找合适的词,“……挺傲的,是不是?事儿多不?”
方许没肯定也没否定,“嗯”了一声,算是对“不一样”的回应。
“我刚才啊,隐约听见她说要找什么……灵感?啧,这种人,我在这开了这么多年店,见得多了!”老板滔滔不绝。
“背着个包,天南海北地跑,说是找灵感,其实啊……”老板伸出三根手指,“无非就这三样:烟,酒,还有……男女那点事儿。”
老板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诫道,眼神里带着几分对年轻人的关照。
“这个女娃娃,长得是真心好看,像画报里走下来的。但越这样的,越麻烦。她们来我们这种地方,就是图个新鲜,找点刺激,体验生活来的!你以为她真对你那些山里的故事感兴趣?那是套你话呢,回去就写成书卖钱!”
他拍了拍方许的胳膊,推心置腹:“露水情缘,太阳一出来就没了。等她们灵感找到了,或者腻味了,立马就走,干脆得很。你给她当向导,处几天就算了,可千万别当真,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然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你找都没处找去,白白自己难受,听见没?”
方许安静地听着。
他目光落在窗外,宋拾正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刚买的烟,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看起来确实和这粗糙热烈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着她拆开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低头点火。
直到老板说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方许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过头,对上老板的视线。
“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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