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鹿九,不是宋丹九”
少年的话卡在嗓子眼,被眼前妇人按住了手
鹿九是什么人?是——定人轮回的判官
幽冥地府,万古如夜,忘川水声潺潺,是鹿九工作的地方
亡魂浑浑噩噩,排成长队,缓缓行过奈何桥。桥的尽头是六道轮回之门,门前设九案,由九位判官执掌,审定亡魂生前功过,定其来世轮回之道。
鹿九是这第九案的判官。他执笔坐于案后,身量极高,一袭红衣镇于幽冥。威仪之下却生就一副娃娃脸,大眼睛黑白分明,薄唇紧抿。
只过了半个时辰,这般的人物便置身于两个世界
鹿九回忆自己在地狱当官的那些日子,那是令他记忆尤新的一桩案子,想起来也是因为——面前的妇人与故事的主人翁有些许相似,他依然记得那位妇人眼里闪过的,属于人间母亲的慈爱与无助:
来魂妇人,中年的年纪却身形佝偻,面目模糊,只反复喃喃:“我的儿……娘对不起你……”鹿九指尖微点案上冥册,妇人一生便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展开:贫家妇人,青年丧夫,独力拉拔幼儿长大,一生困苦,却善良本分,临终前竟将仅有的半个馍馍给了一只野狗。
按冥律,此生无功无过,当下人道,投生寻常人家。他提笔正要落下判决,却见那妇人魂魄因执念深重,竟在微微颤抖。他心下微动,笔下便缓了一分。
“你可还有未了之愿?”鹿九多问了一句。
妇人抬头道:“只想……再看我儿一眼……告诉他,娘不怪他偷了家里的钱,娘知道他是饿极了……”
声音微弱,却如针刺入鹿九心口。他沉默片刻,终是下笔一顿,在那判词上添了一笔“慈母爱子,心念纯粹”,虽不足以改变轮回之道,却可让她来世少些困顿,多些安稳。
旁案的一位判官的冷眼令鹿九不悦:“鹿九,你又多余。魂入冥府,前尘尽忘,何必多费唇舌。”
鹿九不语:你这般冷血心肠,怕是不懂!但他只是默默收笔。他知道同僚说得对:判官只需依律行事,无情无欲,方是正理。
可他总也做不到。他喜欢听人间的故事,他听得懂那每一声哀叹背后的血泪,看得见那模糊魂影里曾鲜活的人生。
这幽冥地府,他坐了不知多少岁月,审了不知多少亡魂,那份悲悯却从未被时光磨灭,反似陈酿,愈久愈浓。
他望向那无边无际的魂队,轻叹一声。这或许便是他与其他八位判官最大的不同——他仍有一颗会痛的心。
可正是因为心软,才落得如此境地吧?
那是变成宋丹九之前的最后一桩差事:这次被鬼差押上前的亡魂,让整个第九殿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那魂体周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煞之气,嘶吼咆哮间竟似有冤魂在哭喊。在这滔天凶戾之中,却又有一股异常庞大的悲恸与不甘,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位判官。
平日里经常讥讽鹿九的那位判官,也蹙眉翻开了冥册。
“罪魂秦楠!”鬼差厉声报上名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鹿九指尖触及冥册,关于秦楠的一生瞬间涌入脑海:是幼年秦楠与母亲相依为命,家境清贫却母慈子孝。少年秦楠于灯下苦读,母亲在一旁缝补,眼中满是希冀。青年秦楠成功考取功名,虽只是小小县丞,却已让母亲欣慰落泪,以为苦尽甘来。
画面陡然一转:秦楠母亲因一场无妄之灾,被当地豪强诬陷偷盗,投入大牢。秦楠奔走呼号,散尽家财,却求告无门。那豪强与上官勾结,竟草草定罪,三日后便将这无辜妇人问斩街头!
画面中,秦楠跪在母亲冰冷的尸身前,不哭不嚎,只是那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所有的光采和温度都熄灭了,只剩下彻骨的恨与绝望。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血海滔天。
一夜之间,时任县丞的秦楠,利用职权,暗中下毒于水源,继而持刀夜袭,将那豪强满门七十三口,连同与之勾结的县令、衙役,尽数屠戮!老幼妇孺,皆未放过。一夜过后,那座小城仿佛被血色浸透,哀鸿遍野。
画面最终定格于秦楠立于尸山血海之中,仰天狂笑,笑中带泪,状若疯魔。直至被官兵围捕,判处极刑,押赴刑场,刀落头断。
冥册记录至此为止。
殿内一片死寂。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自当下地狱道,受尽酷刑,乃至魂飞魄散,亦不为过。
那缠绕血煞的罪魂秦楠,却猛地抬头,赤红双目竟直直看向鹿九,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他们该死!全都该死!为何无人判他们之罪?!为何偏要我娘枉死?!这世间既无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咆哮声中,是倾尽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尽的悲愤。
旁案的判官已冷面提笔,便要判下“永堕地狱道”。
“且慢。”鹿九忽然开口。
那判官笔下一顿,不满地看向他:“鹿九,此案还有何疑议?罪证确凿,冥册记录分明。”
鹿九的目光却未离开秦楠。他看到的是罪业之下,那个曾经心怀理想的青年,绝望无助的儿子。他看到那血煞之气深处,仍残留着一丝属于孝子的纯粹悲痛。
“秦楠,”鹿九的声音不高,“你为你母复仇,情有可原。然屠戮无辜,牵连甚众,此罪亦难消。”
“无辜?”秦楠大笑,“我娘又何其无辜?!他们官官相护,草菅人命时,可曾想过无辜?!这世间何曾给过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那笑声中的绝望,让鹿九的心口猛地一缩。
若天道公允,其母不至枉死。
若律法有明,豪强不至猖獗。
若世有慈悲,青年不至癫狂。
然而没有。于是,一个孝子成了屠夫,一个受害者成了罪人。
同僚的判笔已然落下,朱红的“地狱道”三字,刺目惊心。鬼差上前,便要锁拿罪魂。
就在那一刻,鹿九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一挥袍袖推开了鬼差。他指尖于自己案前的冥册上急速划过,那关于秦楠的判词瞬间改写——
“至孝感天,然戾气深重,需入人道,历劫洗心。”
“鹿九!你做什么!”旁案判官惊怒交加,厉声喝道。
鹿九却恍若未闻,他迅速结印,一道金光笼罩住愕然的秦楠魂魄,在其未被烙上地狱印记之前,猛地将其推向那缓缓旋转的六道轮回之门中最右侧的一道——人道。
“去吧。愿你來世,得遇公正,得见慈颜,不再……堕此极端。”鹿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释然。
金光一闪,秦楠的魂魄瞬间没入轮回之门,消失不见。
......
整个第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私改判词,擅放罪魂,此乃渎天大罪!
鹿九却并无悔意。他只是望着那空荡荡的轮回之门,心中默念:愿这丝心软,能换你来世一线光明。
于是下一刻,下一刻
鹿九的意识渐渐模糊,好像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冥府!他依稀听见水流声的停滞,看见路上的亡魂瑟瑟发抖。还有九天之上,一道煌煌之音轰然炸响:
“大胆鹿九!擅改天命,私放罪魂,触犯天条!尔之仁心,即是原罪!”
“今剥汝仙职,废汝修为,打入凡间轮回。尝尽人间疾苦,看汝还能心软几回!”
那雷霆之音尚未落下,鹿九便觉神魂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粗暴抽离,卷入狂暴的时空乱流之中。仙躯崩解,意识在无尽的撕扯与坠落中迅速模糊,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彻骨的寒冷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他彻底冻结。
接着,只能感觉到的
……
……冷。
刺骨的冷。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中艰难地浮沉,仿佛沉溺在万载寒冰之下。
我是谁?
鹿九?判官?
记忆支离破碎,唯有那九天之上的震怒雷霆和剥离仙力的剧痛清晰如昨。
触犯天条……打入凡间……
他试图睁开眼,却沉重如坠铅。试图动弹手指,却感觉不到丝毫回应。只有那无孔不入的寒冷,一丝丝、一缕缕地侵蚀着他微弱的意识,带来一种濒临消散的极致痛苦。
这不是幽冥地府的阴冷,而是……属于人间的,真实的严寒。
耳边似乎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像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凡间人类的抽泣。
还有一道冰冷严酷的男声,隔着一道门板传来,字句模糊不清,却精准地穿透他的混沌:
“……孽子……跪不好……便不必起来……”
跪?
谁在跪?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伴随着一些完全陌生的、破碎的记忆画面强行涌入——冰冷的石板,呼啸的北风,一个穿着单薄衣衫、冻得浑身青紫的瘦弱男孩,以及无尽的委屈、恐惧和……绝望。
男孩的记忆最终定格在院门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体内最后一丝热气被彻底抽离的瞬间。
……原来,这彻骨的冷,是死亡的味道。
……这具正在被寒冷吞噬的、弱小不堪的躯体,就是天帝给他的惩罚?
神魂被困于这具刚刚历经死亡、僵冻不堪的凡胎肉身之中
一介武神判官,失去了仙力以后竟是这般折磨
巨大的落差与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前世掌判众生,而今……他连睁开这双凡人的眼睛,似乎都难以做到。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再次开始滑向深渊。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之际,一只手抚上了他冰冷僵硬的额头,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一个妇人哀戚到极点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丹九……我苦命的孩儿……撑下去……娘在这儿……”
或许这具身体,是一个叫丹九的孩童的?
……
“娘不能没有你”
这微弱的温暖与呼唤,如同在无尽寒夜中点燃的一缕渺小烛火。
鹿九用尽这具身体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艰难地吸入了一缕空气。
随即,沉重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挣扎着,睁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视线,勉强勾勒出一个古雅却略显清寒的房屋轮廓,以及一个正伏在他身前、面容憔悴、泪眼婆娑的妇人。
那妇人见他睁眼,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狂喜,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眼神空洞而迷茫,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幼小身体的沧桑与困惑。
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气流摩擦着喉咙,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你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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