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如附骨之疽,仍盘踞在四肢百骸深处。
“娘?我叫什么”
“丹九呀,你怎么连名字都忘记了呀”妇人一脸心疼,抚摸着鹿九冰冷的脸颊“你出生在我们宋家,姓宋,名丹九”
宋丹九——或者说,顶着这个十岁孩童躯壳的鹿九——僵硬地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意识在剧烈的头痛和陌生的记忆碎片中浮沉。
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严父宋巍将军那张永远覆着寒霜的脸、毫不留情的呵斥与鞭挞、冬日院门外的风雪和跪在雪地上膝盖钻心的疼痛、意识被寒冷吞噬的绝望……这些记忆与他身为判官时降鬼镇魂,俯瞰众生的日常,形成一种近乎荒谬的撕裂感。
他试图运转一丝微末的仙力来驱散这凡胎的极致虚弱,丹田却死寂一片,只有这具瘦弱身体本能地颤抖。
宋巍此刻正站在床前,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床上的少年完全笼罩。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戎装,鬓角微霜,面容刚毅如石刻,一双鹰眸锐利得惊人,正紧紧盯着刚刚苏醒眼神茫然空洞的儿子。
看向宋丹九的眼神里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只有失望和审视。
“既醒了,便无大碍。”宋巍的声音冷硬,“一点风寒便熬不住,跪片刻便能去了半条命?我宋巍军中,便是伙头兵也比你强健!”
他上前一步:“这般孱弱无能,将来如何驰骋沙场,报效家国?我宋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宋丹九的神魂上。那妇人——他的母亲柳氏,瑟缩在床边想要求情,却在丈夫冷厉的目光下闭嘴
宋丹九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他闭上眼,哑声挤出几个字:“父亲,教训的是。”
自那日起,宋丹九便投入了严酷的“锤炼”之中。宋巍坚信玉不琢不成器,将他扔进家族的演武场,与那些比他健硕的族中子弟一同习武。
然而,这具身体先天瘦弱,天赋不佳,又刚历经生死大劫,虚弱得连站稳都吃力,更别提挥舞那些沉重的石锁木桩。基础的拳脚套路,旁人三两日便能掌握,他却连姿势都摆不标准,手脚协调更是无从谈起。
再蹲一炷香!膝盖不到底,今天就别吃饭!”
武教头的吼声砸下来。演武场泥泞,宋丹九两脚发抖,大腿内侧的旧伤磨得生疼
“左边第三根指头,翘起来做甚么?鸡爪子吗!”
教头的藤鞭倏地抽在他手背上,血线立刻浮起。丹九手指蜷回,又被迫展开,摆成标准的“平沙落雁”。
旁边十二岁的宋子骏笑出声:“病秧子,你这叫‘落瘟鸡’。”
一群半大孩子哄笑。丹九没吭声,把掌心往泥里压了压,借冰凉缓解灼痛。
“闭嘴!”教头喝止众人,回头却压低声音,“再笑,晚上加跑三十圈。”
他们笑得更欢——三十圈是宋丹九的,从来不是他们的。
傍晚偏院,柳氏提着漆盒进来
“九儿,快,姜汤。”
丹九瘫在床上,连手指都抬不动。柳氏替他褪裤,一片青紫从大腿根漫到脚踝,膝盖肿得发亮。
“再练下去,这腿就废了。”妇人手一抖,药油淋到创口,丹九倒抽冷气。
“娘……别哭。”他哑声安慰哀求,“别让父亲听见。”
他太能理解父亲的愤怒了,刚驾驭这具身子几天,他就已经被这身子的孱弱无能折磨得想弃号的心就有了。宋丹九一边感慨自己以前生的那真是人中龙凤,天选之子,虽然在地狱当官的时候比武经常输给比自己更厉害的同事前辈,也碰到不少武力超群的恶鬼亡魂,但至少,上天给了他一具还能在普通同龄男孩中出类拔萃考上地狱武官的九尺之躯。而现在这具身子,怕是=连普通人都不如
从六边形战士到0基础,想落泪!
想着想着,门外脚步声重如擂鼓。
“宋丹九!”宋巍的声音裹着夜雨,“出来。”
丹九撑起身,腿一软,几乎跪倒。他咬牙抓住门闩,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看见雨幕里的父亲——宋巍披铁甲未卸,雨水沿刀鞘急淌。
他抬手一掷,“啪”一声,一柄木剑落在丹九脚边。
“拿剑。去演武场。”
“将军,孩子刚泡了药……”柳氏颤声求情。
“闭嘴。”宋巍眼尾都没扫她,“我宋家不需要药罐子。”
演武场有严格的训练时间,丹九寅时即起,摸黑提两桶水,沿场边跑。每跑一步,膝盖像被锥子撬,汗水湿透单衣。
那日第三圈,他跌扑,桶飞出水花。正要爬起,一只小手伸到面前——
“喂,病秧子,要不要我拉?”宋子骏扮鬼脸,眼里却闪着狡黠,“求我,我就拉。”
丹九拍开他的手,自己撑地站起,继续跑。
第五圈,背后忽有脚步。宋子骏追上来,并肩跑。
“我不是帮你。”少年别别扭扭,“我……我爹说,被你拖下五十圈,跑完才能吃饭。我恨你,但更不能饿。”
丹九愣了愣,嘴角微弯:“那就……一起跑。”
在鞭声与呵斥声中一天天长大,宋丹九依然从稚嫩孩童变成了少年的模样,原本孱弱的身体也因为日复一日的训练,有了些许好转,丹九渐渐开始适应与习惯这具身子,并理解了父亲的无奈与良苦用心。
“你父亲……今天教你?”
“嗯。”少年声音闷闷,“他握我手……像铁箍,可……很暖。”
柳氏手一抖。
“九儿,别怪他。你爹年轻时,被先皇赐‘铁鞭侯’,一鞭换一功。他信的是‘血汗换命’。”
丹九抬眼,灯火在他瞳仁里跳:
“娘,我信‘时间换血汗’。三年,我赌给他看。”
“我不再是鹿九,我叫宋丹九,我的使命是保家卫国,成为武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凭借远超凡人的意志力,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笨拙而固执地重复着那些可笑的招式,将所有的屈辱和疲惫死死咬在牙关里。
一年后的一个午时
校场,月考比试。
抽签,丹九对宋子骏。
“开始!”教头令下。
宋子骏滑步近身,拳头直取肩窝。丹九脚步仍慢,被击中,晃了晃,却立刻沉肩卸力,反手扣住对方腕——
“咦?”教头扬眉。
两人扭摔于泥,溅起黑花。丹九体力终究不济,十招后再度被压。宋子骏抡拳,却停在半空,咬牙:
“你认输,我就停!”
丹九用额头猛地撞他肩,借反力翻身,把子骏掀到下面——
“砰!”两人同时力竭,躺成大字,胸口剧烈起伏。
教头举旗:“平局!宋丹九,及格!”
欢呼嘘声混成一片。丹九望天,雨云裂开,一线光落在他脸上,刺得他笑出泪。“五年了!终于能看见希望了!”
同夜·书房,宋巍端坐,亲兵宋忠入内。“将军,三公子今日平局。”
“嗯。”宋巍未抬头,继续批公文,“明日,给他加十斤石锁。”
“是。”宋忠犹豫,“将军……三公子膝盖积水,再压,怕……”
“怕残?”宋巍搁笔,声音低哑,“残了,也比死了强。边关不收废人,只收死人。”
他抬手揉额,指缝间露出痛楚之色,却立刻放下笔,坐得笔直。
转机发生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丹九正练弓,院门被推开,宋巍披斗篷而入,面色铁青。
“收拾,随我巡边。”
“现在?”丹九愣住。
“即刻。”宋巍转身,步伐却忽地踉跄,扶住门框。
丹九冲上前,借肩膀撑住——那身体像被冰水浸透,硬且冷。
“父亲?”
“无妨。”宋巍甩开他,咬牙,“去,备马!”
一步未迈,他膝头“咔嚓”脆响,整个人跪倒。
“将军!”宋忠狂奔而来。
宋巍额上冷汗如雨,嘴唇乌青,却仍回头瞪向丹九:
“看什么?扶我起来——”
手伸到一半,戛然垂下,人昏死过去。
军医收回银针,叹息:“寒毒入骨,半月内不可动武,三月内不可骑马。再劳,腿废。”柳氏掩唇低泣。丹九立于榻前,看着那个平日如山般的男人,此刻面如金纸,唇色惨白
宋巍悠悠转醒,第一眼寻到丹九,声音嘶哑却冷厉:
“演武场……你今日,还未劈完三百桩……”
丹九跪下,握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父亲,我明日劈。今日——换我守您。”
宋巍怔住,鹰眸里第一次浮出别的情绪,却转瞬压下,阖眼:
“守我无用……守宋家,守国家,才……有用。”
丹九垂首,掌心被那只大手反扣,力度痛入骨:“一月后,北境契丹寒山……产乌风藤,可救我……你,敢去?”
少年抬头,眸中映着灯火,像燃尽的星重新被风撩起:
“我去。”
“若死路上?”
“那便死。活一日,药送到。”
宋巍盯着他,良久,唇角极轻地扯了一下:
“好……比我……有种。”
门外,风卷落叶。
丹九合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三年之期,提前了。”他低语,眼底映出北境连绵雪山与广袤草原,“乌风藤……或我的命,总有一个要先到。”
背后,柳氏追出,把小小包袱塞给他。
“九儿,带上。”
包袱里,是那双被泥水浸透又晒干的旧布鞋,鞋底歪歪扭扭绣着“丹九”——
“娘等你,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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