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9年9月20日。
李小婷今天第五次用个人终端检查自己的贡献值——260分，无其他加分项。
这是一个刺眼的红色数字，代表未能达到"盖亚之心"设置的贡献值标准分，分数后面还有一段小小的、仿佛催命符般灰色字体无声的跳动着：距离您的二次贡献值评分还有18小时43分50秒…49秒…48秒…
她后仰地靠在仿生工学椅上，手指无意识摩擦着个人终端的边缘，感受着一丝微弱电子脉冲，这是个人终端在持续检测着她的生命体征及神经活动的证明。她的手边还放着待归档的历史档案资料。
她自嘲的想着："这和十年前的一次评分竟然差不了多少。"
那一次她也是刚刚好的达到一次评分的标准线，侥幸的留在了苔藓03区。
就在一个月前，她就职的历史档案馆被"盖亚之心"系统复判为低贡献值单位，所有对应的贡献分值都下降一档结算。这对她这个总把贡献分卡到二次评分标准线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把缓缓落下的铡刀。
"小李，准备归档。"
组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抱着一堆刚完成数字化上传的档案盒走来，看到李小婷不成样子地靠在椅子上，几分钟前拿过来的资料还摊开在桌上没有进行整理，不禁皱起眉头。
"小李！"
他加重语气又叫了一遍，同时将手里的档案盒"咚"的一声放在李小婷的桌上，激起了一阵细小的尘埃。李小婷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坐直了身体应道："好的组长，我马上就做。"
组长看着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似乎想起了明天是什么日子，语气缓和了些问道："明天你就要二次评分是吧？"
李小婷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微弱的应了一声。
"……今天，好好工作吧。"
想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记得做好工作交接。"
"好。"
李小婷的手轻微的颤了一下，低下不去看组长。组长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李小婷深吸一口气，开始着手整理手里的档案，意图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来，不再去考虑那个完成不了的标准分。
李小婷并非馆内唯一面临二次评分的人，却是唯一无法达标的人
"盖亚之心"的一次贡献值评分从25岁开始，而后每10年进行一次复评，25岁需达到200标准分，35岁需要达到280标准分——完成460分就可以获得养老资格。
评分系统分为社会贡献及人口贡献两部分，工作内容，工作岗位及工作对社会的贡献程度都细分为不同的分值，婚姻情况和生育/养育情况同样作为计分项。
而两项内容中，人口贡献是分数获取最快，权重最简单的有利评分项。简单来说，ta如果已婚且育有三个孩子，那么ta就能轻松达到二次评分的标准分值，哪怕ta根本不工作，没有一丁点的社会贡献分。
再根据不同的贡献值评分分级为苔藓大区、绿坪大区、星叶大区以及传说一样的天穹大区，再用地理位置划分为苔藓01区，02区等。
每个区享受着不同的层级的公共资源配额上限，达到大区贡献基础分的可以享受最基本的公共资源配额，但如果想拿到上限配额，则又通过工作获得的配额币进行购买。
而李小婷，整个历史档案馆的"怪胎"，这个即将面临二次评分的35岁女性，未婚未育，她的贡献分里没有一分来自人口贡献。
她把最后一份资料推进了对应保存柜的最深处，此时她的个人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提示"您的心率较昨日上升12%，建议减少焦虑以维持劳动效率"，李小婷只是瞟了一眼就快速的关掉了它。
在整理了自己的交接资料后，她开始收拾工作空间，但其实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整理，桌面上没有她的私人物品，把工作表和公用电脑整理之后，整个桌面干净得如同没人来过一样。
她垂眸看了眼个人终端，个人贡献分那个深红色的260分没有一丝的变化，只是那段催命的倒计时变成了11小时15分22秒。
个人终端适时的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是下班提示。
李小婷走到档案馆外，她的个人终端又轻微的震动了一下，这次不是闹钟，也不是生命体征提示，接着一段话直接投在了李小婷视网膜的底部，是盖亚之心系统特有的私密信息。
"温馨提示：二次贡献值评分将于2189年9月21日，7:00开始，请您保持个人终端连接稳定，生命体征稳定，祝您评分顺利。"
"顺利？"
李小婷忍不住嗤笑一声，她回头看了眼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历史档案馆，这是一座铅灰色的正方形建筑，周围稀疏的路灯无法照亮它的全貌，夜幕沉沉，它像是一个棺椁一样无声的矗立在那里。
下班的人们从这个棺椁里陆续走出来，他们步履匆匆，都埋着头，互相没有招呼和搭话，看着让人发寒。
李小婷的公寓距离档案馆大约有5公里，她为了节约公共交通需要花费的每日配额币，每天都是步行上下班，档案馆本身坐落苔藓03区的郊外，她的公寓则几乎到了03区的边缘。
周围除了路灯外没有别的发光物，一片寂静。
李小婷如往常一样的打开了个人终端，使用一个每日新闻的配额。这是她每天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听一听整个方舟合众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电影？电视剧？综艺节目？
这些记录李小婷只在历史档案馆的资料里见过，但是因为行业的社会贡献值太低，这些早已被现代社会淘汰了。
"——盖亚之心"系统即将迎来一百周年纪念，预计将在星叶01区举办大型庆典。"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好听的男声，
"方舟合众国的现任主席马库斯?索恩将出席本次庆典——本次庆典中我们将再次重温盖亚之心系统在百年来对人类文明重塑的重要意义：它以精准量化的贡献体系，让残存的人类走出资源争夺的泥沼，在秩序中延续火种，为人类文明的存续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下面是关于体外孕育的最新消息——"这是同样没有情绪的，好听的女声。
"根据盖亚人口管理局最新数据显示，体外孕育系统已实现98%的基因稳定性，未来将更容易成长为'高效贡献者'——"
"——盖亚人口管理局再次提醒，'家庭单元抚养'可使儿童贡献值潜力提升37%——"
在距离公寓还有几百米的时候，李小婷突然放慢了脚步，她固定间隔的迈出去三步、两步、一步……
随着最后一步落下，李小婷个人终端里的每日新闻出现了电流杂音，在一片细碎的杂音之中能隐约听到一段几乎捕捉不到的别的声音，几乎同时个人终端也弹出警示"检测到异常干扰，是否上报。"她想也不想的直接点了否。
她的周围还是一层不变的街道，高耸的围墙将街道围住，高墙之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防护树林。她每天经过这里时都能听到这个微弱的声音，这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曲调，她不知道这个声音从何处来，混杂在电流干扰音之中，变成了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中一点不协调的调子。
李小婷知道明天之后的自己无法再听到这个声音，所以她在原地多站了一会，静静的听着。慢慢的这个声音越发微弱，杂音也完全消失，耳边又回响起一男一女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
“——今天的每日新闻到此结束，期待与您明日的相逢。”
周围又恢复了寂静，她站的稍微有点腿麻。
回到公寓，李小婷将个人终端从手腕上摘下来放到充电底座上，将操作界面投影到墙面，快速的检查起今天还剩下的日常资源配额，饮用水配额还有300ml，用电配额还有1个小时37分钟28秒，因为在回家的路上多浪费了点时间，她得快一点。
她把晚餐从保存箱里拿出来热了一下，这是一份复合蛋白蔬菜汤配上一份高纤主食，吃起来没什么味道。是目前环境下能配额给到大家最符合人体需求的食物，也是整个方舟合众国最常见的能用配额币买到的食物。
吃完饭，简单的收拾了桌子和房间，她开始检查前几天买下的洗澡的配额今天有没有到账，部分的资源使用配额，像洗澡，并不是提交购买申请就能立刻拿到的，它会根据每日的实时资源排布来分配。
好消息是，她今天分配到了洗澡的配额。
此时距离用电配额结束还有58分钟47秒。
她快速的洗了个澡，将自己换洗的工作服丢进了脏衣篮里，计划着用下一次的清洁水配额将它们洗掉。
随即她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买不到下一次的清洁水配额了。
用电配额还有28分03秒。
她把那件深棕色的档案管理员通用制服从篮子里拿出来整理后叠好放在沙发上，稍微发了会呆。她知道所有评分不合格的人员都会统一被带到“文明提升所”进行学习提升，但是从没有人说过文明提升所的学习提升内容是什么。
一直有传言说，没有人能从文明提升所里走出来。那几乎是一个可怕的都市传说。
但李小婷知道这个传言是假的。
她15岁时曾见过从里面回来的人。
她还记得那是个格外炎热的盛夏，住在她家隔壁的姐姐被三个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带上了印有“文明提升所”的黑色商务车。
她的父亲告诉她，这个姐姐叫乔洁，25岁未婚未育，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个典型的低贡献者。末了他还补充道：”这种人早就该带进文明提升所，而不是在这里浪费公共资源。“
但是李小婷知道，乔洁很擅长画画，她的家里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颜色，她还在李小婷小时后在楼梯上发呆时塞过一张画着太阳的卡片画。
她很喜欢乔洁。
但她不敢反驳自己的父亲。
一个月后，乔洁被同样的黑色商务车送回来。
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李小婷不认识的男人，乔洁简直像换了个人，她将自己的画拿出来丢掉，之后便和那个不认识男人一起搬离了这里。
李小婷还记得他们搬走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面蒸腾起了一片白色的雾气。颜料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了彩虹一样的溪流，慢慢汇入城市的下水道中。
公寓的灯光闪了一下，灭了。
她今天的用电配额已经用尽，苔藓03区的夜晚没有月光，路灯昏黄的灯光被切成碎片一样从窗户透进来。个人终端在墙面上的投屏也进入了待机界面，只留下红色的260分以及二次评分的倒计时——8小时22分55秒。
李小婷想了一下，用自己的个人终端通过亲属关系栏给自己的父亲发送了一个联络通信邀请。
她的父母已经攒够了退休分值，现在住在绿坪03区，通过层级穿梭列车大概需要3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她已经忘记上一次联系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十年前？或者更久？大概是从她进入历史档案馆工作开始？
“你好。”声音响起时，李小婷有些恍惚，她甚至无法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父亲的声音。
“您好，我是李小婷。”李小婷没有给自己父亲多余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明天是我的二次评分日，我现在的贡献值评分仍然不达标。”
她听见对面不屑的哼了一声，并没有在意的继续道：“我不确定是否能从提升所回来，可能需要您和母亲来苔藓03区整理我的个人物品，稍后我会把详细地址给您同步过去。”
对面的男人冷笑一声，说道：“早点结婚生育不就没真么多事，不知道社会养活你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随后单向的切断了联络。
李小婷将个人终端放到一边，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毫不意外。
她的父亲叫林浩，是个坚定的盖亚之心系统拥护者，认为社会贡献评分系统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政策，所有未达标的不合规者都应该全部湮灭在文明提升所里，是个即使在家里也会穿全套西装的古板男人。
她的母亲叫许夏，是个寡言的女人，和林浩的结合是基于盖亚之心的最佳配对。
李小婷的父母在2154年年初结婚，9月，李小婷便成为了苔藓03区第一体外孕育所的第13729个婴儿。她不随父母任何一方的姓，这名字也是林浩和许夏从盖亚人口管理局的新生儿推荐名库中随机挑选的。
从李小婷记事起，她就没怎么见过父母有交流，他们长期分居，一言不发的坐在同一张桌上吃着同样的营养餐，他们会分别与自己说话，但不多。
李小婷一直很疑惑，她曾经想过通过努力学习获得更好的学业分来取悦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同自己多说两句话，但从未成功过。直到成年后，她逐渐明白，不管是他们的“婚姻”还是“李小婷”这个存在，对他们而言就只是人口贡献上一个朴素的分值。
终端的投屏进入睡眠模式，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9月20日22点55分。
距离二次评分还有8小时5分12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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