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星期六｜16:00｜晴
李小婷坐在星叶03区的咖啡店里等待系统给她推荐的"最佳配偶"。这是她为数不多能越级来到星叶区的机会。和苔藓03区几乎都是深灰色标准尺寸的街道建筑不同，星叶区建筑多了很多不同颜色，明显看起来"美观"很多。空气里没有苔藓03区那种轻微潮湿的味道，这可能跟星叶区有固定的绿化区域有关。
因为不熟悉星叶03区的情况，她比系统约定时间早了15分钟。她没有点咖啡，因为配额币已经用来买新的那台银白色的卡片相机，她这会有点无聊，拨弄着个人终端查看这位最佳配偶的相关信息。
姓名：江亦恒
性别：男
年龄：34岁
单位：盖亚之心数据研究中心
岗位：中级研究员
常驻区：星叶03区
最末尾是一张他的半身照，一个棕发棕眸的男人，看起来应该混了不同人种的基因，穿着数据研究中心的工作服，眼里没有丝毫笑意的看着镜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江亦恒的资料。
25岁时，她第一次收到系统发来的匹配建议提醒。当时她刚以与标准分一分不差的分值通过贡献值一次评分，江亦恒当时也只是盖亚之心数据研究中心的初级研究员。她收到提醒时非常惊讶，甚至觉得是不是匹配系统出现了问题，因为通常最佳配偶匹配都是同级别人员，如苔藓区配苔藓区，再或者也只会超一级匹配，即绿坪区配苔藓区。
像是她这样直接越两个贡献值评分等级的匹配，她没有听过前例。
李小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是否进入最佳匹配流程下一项'的选择中点了否，她思考了一下甚至提交了"最佳配偶"系统bug反馈。
李小婷永远记得自己10岁那年的生日，系统提示如以往一样将她的生日提醒投射在位于绿坪03区07街1700号的家里。
"祝贺李小婷十周岁生日快乐。
为促进家庭单元的和谐与情感维系，特此发放生日专属福利配额：
-基础奶油6寸蛋糕（x1）
-儿童营养欢乐套餐（x1）、监护人欢乐套餐（x2）
-额外电力配额（1小时）
请于今日内兑换使用，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
这是每个小孩在15岁前每年都能拥有的特权。
晚上，配额物品准时送达保存箱，这是李小婷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看到蛋糕。大概是因为前几天系统给她的父母发布了"家庭单位情感维系提醒"的原因。
她很兴奋。
她的父母，林浩和许夏准时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和平常不一样的营养套餐，是被做成了小熊和星星的糊状营养膏，她自己那份儿童营养餐上面还写着"HAPPY"。
6寸的奶油蛋糕上用粉色的营养酱画了一个笑脸，放在餐桌的中间，散发着人工香精甜腻的味道。
她以为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却和以往一模一样。房间里除了餐具碰撞的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
吃完饭，许夏轻轻的用手揽住了李小婷的肩膀，林浩走过来站在座椅背后，随后许夏举起个人终端，他们眼里无悲无喜，只有嘴角扯出了一个恰好的幅度。
"看镜头小婷。"
林浩提醒她。
随着"咔嚓"的一声，个人终端自动捕捉图像，上传系统，完成了"家庭情感维系"的任务。
几乎就在瞬间，许夏站起来收好桌上的空盘放进自助清洗机，然后径直走向卧室，轻轻的关上门。
林浩则举起自己的个人终端，一边检查一边走向书房，同样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骤然只剩下李小婷一人，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兴奋感已经完全消失，餐桌中央的蛋糕还完好无损的放着，她跳下椅子去厨房取了一个勺子，小心翼翼的挖下了一小口奶油。
"好甜……"
甜得发腻。
她将蛋糕装回盒子包装好，打开家门走了出去。她抱着蛋糕盒子在楼上发了很久的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丢掉。
然后她遇到了乔洁，她记得乔洁对她说："生日快乐。"
这是她父母都忘记了跟她说的话。
那一刻，10岁的李小婷心里就隐约对"家庭"对"自己"有了模糊的概念。
因此，李小婷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她永远记得那个充满了甜腻香气的夜晚，机械的全家福，以及那句被忘记"生日快乐。"她不确定自己在面临系统婚姻时能做得比父母更好，所以不希望创造一个生活在同样情况下的"自己"。
她曾经通过个人终端提供的《贡献值基础评分表》做过计算，精准的定下了在没有结婚生育情况下自己应该在目前的工作单位做到什么样的岗位，是否需要积攒其他的额外贡献值加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在拒绝了系统匹配的第十年，她的贡献分因为单位的评分降级突然告急。
在面临这个突如其来的死局，李小婷第一次动摇了。她几乎是机械的、带着自我厌恶的点开了系统推荐的最佳配偶匹配，只是她没想到，这次系统推荐的最佳配偶居然和十年前是同一个人。
16:15
江亦恒准时出现在咖啡店，他的样子和系统半身照一模一样，甚至在非工作日也穿着数据研究中心的工作服。
李小婷轻轻的嘶了一声，眯起眼睛。
"这个人，怎么看起来和我父亲一样……"她腹诽道。
"你好。"江亦恒落座，伸出手和李小婷轻轻握了一下。
"你好。"
江亦恒要了一杯黑咖啡，他扫了一眼李小婷面前的空荡荡的桌子，开口道："系统显示你没有选择消费任何饮品。"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子里检索什么，接着道，"最佳配偶系统匹配项目会给予15%的消费补贴，没必要节省，毕竟…"
他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没有说完。
但李小婷已经听出来了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毕竟苔藓区没有这样的设施。
她抬眼看了看这个棕发棕眸的男人，他表现得毫无恶意，只是做了数据陈述。
"我咖啡因过敏。"
李小婷冷漠的回答，理由是她现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为一个"系统安排的见面"额外花费本就不多的配额币。
江亦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将个人终端上关于最佳配偶的数据悬在桌面上方。
"基因匹配契合度86%，社会贡献互补度76%，符合最优家庭生育单元。"他目光掠过她的脸，像在看某种生物样本，"你的拒绝记录表示，十年前你认为这是系统bug？"
李小婷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嗡嗡作响，'最优家庭生育单元'几个字刺得她头疼。她将视线从江亦恒的脸移到了窗外的灌木上，极力地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她回复道："据我所知，你十年前留下的也是拒绝记录。"她顿了一下，略带讥讽地接着说："而且个人终端手册上没有提过苔藓区的档案管理员会和星叶区的中级研究员'互补'。"
江亦恒完全没有接收到语气讯息，他自顾自地用指尖点了点李小婷现在的贡献分数据。
"距离你的二次评分还有26天15小时，我注意到你的贡献分仍低于标准线。"
李小婷觉得自己冷静的表情快要裂开了，"这人是什么ai成精吗？"她在心里尖叫。
江亦恒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接着说："我的研究项目需要一个合适的研究样本，同时基于我们本身的高匹配度，建立婚姻关系是解决你当前评分危机的最优方案，同时也是解决我研究项目的最优方案。"他停了一下甚至补充道："而且，作为夫妻你还能申请搬到星叶区居住。"
李小婷几乎气笑了，她一反常态的向前倾身靠近了桌子，说道："所以，江研究员，我们现在正在谈一个'交易'，你成为我的'婚姻贡献值'，我成为你的'研究样本'？"
"是的。"江亦恒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李小婷的异常："这是一种最高效的利益交换，你获得所需的贡献分，我获得所需的研究数据。"
他棕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我的研究需要长期、稳定地观察你的行为模式和心理数据波动。而婚姻关系能提供最便捷的数据共享接口和观察权限。同时，它能立刻为你增加足够通过二次评分人口贡献分。"
这句话精准的刺中了李小婷，她原本就是抱着寻找一个合适的"婚姻搭子"这样的心态在进行的这场会面，明明江亦恒现在的状态完美符合了她的这个需求。
但是，他展现出来一切"数据化"、"标准化"和"资源化"的态度都让她想起了那个居住在绿坪03区的父亲。在他们眼里，她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分值、数据和样本。
"最高效。"
她冷笑着重复了一句，觉得这个词第一次显得如此的荒谬。
"那江研究员，在你的研究里有没有一项数据叫'人的感受'？"
这次轮到江亦恒皱起眉头，他不理解这个问题和他们讨论的问题有什么联系，但还是认真的回答道："感受属于极主观数据，难以量化，对提升贡献值影响权重极低，很难在研究课题中采纳。"
李小婷看着眼前的江亦恒，平心而论，这是个有着典型混血长相的英俊男人。但她清楚，自己最开始抱着的那点微弱的，遇到'合适的人'的希望彻底破灭。她周围幻觉一样蔓延起人工香精甜腻的味道，同时她清晰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最恐惧的'未来'，一个完全被系统同化，情感功能退化的系统'高效零件'，是一个比文明提升所更精致的'牢笼'。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胸口的不适。 "江研究员，你的提案……很‘高效’。"她斟酌了一下继续道："但是我认为，和一个认为‘感受’是无效变量的人建立法定关系，是需要付出更多‘隐性成本’的。"
她站起身，不想再待下去了。
"你的研究数据我尊重。但关于‘最优方案’…"她看了一眼桌上悬浮的那些冰冷的匹配数据，"我拒绝。"
江亦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拒绝一个逻辑上完全自洽、结果最优的提案。 "但你的时间不多了。26天——" "我知道！"李小婷打断他，尽力稳住音调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控。
"谢谢你的提醒。再见，江研究员。"
她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咖啡店，将那些幻觉一样甜味，那台如同精密计算器一样的男人以及他那套完美而冰冷的逻辑，彻底甩在身后。
星叶区的阳光很好，空气清新。
她刚拒绝了一个系统弹出的、标注着“唯一解决方案”的弹窗。凭着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头扎进了昏暗的未来里。
而现在，9月21日12点03分22秒。
李小婷竟然在第三文明提升所再次遇到了江亦恒，作为低贡献者的同类，多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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