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花像无数随机变量,从灰白的天幕中抽样落下,覆盖了T大的飞檐斗拱。数学系老楼的暖气嘶嘶作响,窗玻璃上凝结着氤氲的水汽,将外界模糊成一片连续的白色背景。
周五的拓扑学导论课上,教授正在讲解紧致性与连通性的区别。沈敘白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画着拓扑图形——一个环面,一个克莱因瓶,还有一个无法在三维空间中完整呈现的射影平面。
“紧致性是一种有限性条件,”教授的声音在温暖的教室里回荡,“而连通性关乎整体的不可分割性。二者看似无关,但在某些空间中会同时出现有趣的性质......”
沈敘白的目光飘向窗外。雪花纷飞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庭院走向数学系大楼。周砚之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雪花落在他黑发上,像是随机撒在黑色背景上的白点。他步伐从容,仿佛不是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而是行走在某个度量空间的测地线上。
一周前,周砚之受邀加入T大数学竞赛队,准备明年的全国大学生数学竞赛。这个消息在系里引起了不小轰动,毕竟大二学生被选入校队是极为罕见的。
下课铃响后,沈敘白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却被教授叫住。
“沈同學,等一下。”
教授从讲台下拿出一份文件:“数学竞赛队需要一个大一学生作为预备队员跟训,我觉得你很合适。周砚之同学已经同意担任你的辅导。”
沈敘白愣在原地,心跳突然加速。这意味着接下来几个月,他将有更多时间与周砚之相处。
“当然,这需要投入大量额外时间,”教授补充道,“但对你未来的发展很有帮助。有兴趣吗?”
“有的,教授!”沈敘白几乎是立即回答,声音中的兴奋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周六早晨,沈敘白提前十分钟到达数学系大楼的训练室。推开门,他意外地发现周砚之已经在那里了,正站在白板前沉思。训练室里还有另外三名队员——两名大四学生和一名研究生。
周砚之听到开门声,转头看了一眼:“坐。先做这套题。”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叠试卷,语气平淡如常。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高强度的训练。周砚之作为队长,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数学能力和领导力。他不仅能瞬间看透问题的本质,还能精准指出每个人的思维盲点。
轮到沈敘白讲解自己的解法时,他有些紧张。这是一个复杂的组合优化问题,他的解法巧妙但略显繁琐。
周砚之听完后沉默片刻,然后走到白板前:“可以更简单。”他用寥寥数步就给出了一个优雅得多的证明,像是用最精简的语言表达最深刻的思想。
训练结束后,其他队员陆续离开。周砚之叫住沈敘白:“你的方法虽然绕远,但视角独特。保持这种思维方式。”
沈敘白感到一丝鼓舞:“谢谢学长。”
周砚之开始整理材料,状似随意地问:“晚饭吃了?”
“还没...”
“食堂应该还有饭。”周砚之拿起外套,“一起?”
沈敘白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他们并肩走在积雪的校园小径上,路灯已经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周砚之的步伐比平时稍慢,仿佛在适应沈敘白的步调。
食堂里人不多,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周砚之吃饭的姿态优雅而高效,像是一切都经过最优化计算。沈敘白偷偷观察着他,注意到他挑出了所有的胡萝卜丝,整齐地堆在餐盘一角。
“不喜欢胡萝卜?”沈敘白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冒昧。
周砚之抬头,似乎有些意外:“纹理不协调。”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数学中的不和谐结构。”
这个比喻让沈敘白忍不住微笑:“学长看什么都像数学。”
“数学就是一切。”周砚之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自明的真理。
饭后,周砚之意外地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点了两杯热茶。窗外雪越下越大,将世界包裹在一片静谧的白色中。
“为什么学数学?”周砚之突然问。
沈敘白思考片刻:“因为美。数学结构有一种内在的美感,像是宇宙的诗歌。”
周砚之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大多数人会说为了应用或者就业。”
“学长呢?”沈敘白鼓起勇气反问。
周砚之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数学是唯一的确定性。在这个充满随机和混沌的世界里,只有数学真理永恒不变。”
他们聊了很久,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到伽罗瓦理论的优雅,从无穷集合的悖论到现代几何的奇妙。沈敘白发现,在冷漠的外表下,周砚之对数学有着近乎浪漫的热情。
当食堂即将关门时,他们才起身离开。雪已经积了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走到岔路口,周砚之突然说:“周日上午加训。八点,训练室。”
沈敘白点头:“好的,学长。”
周砚之转身离去,身影在雪夜中逐渐模糊。沈敘白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扬起着。
周日的加训只有他们两人。周砚之带来了几本珍贵的俄文数学专著,里面有许多在中文教材中找不到的精妙技巧。
“这个变换很巧妙,”沈敘白指着一处证明感叹道,“像是突然打开了新的维度。”
周砚之点头:“好的数学就应该这样。它不应该只是推导,而应该是启示。”
训练到中午,周砚之接了个电话。沈敘白无意中听到对话内容——似乎是林薇邀请他参加什么活动。周砚之的回应简洁而冷淡:“没空。”
挂断电话后,训练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周砚之突然问:“你有女朋友吗?”
沈敘白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水杯:“没、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周砚之继续在白板上写着公式,背对着他说:“情感会分散注意力。数学需要全神贯注。”
沈敘白感到一丝失落,但周砚之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跳加速:
“但你似乎能平衡得很好。”
训练结束后,周砚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姜茶。预防感冒。”
沈敘白接过杯子,温暖透过金属壁传到掌心:“谢谢学长。”
“下周要训练到很晚,”周砚之状似随意地说,“我可以帮你占图书馆的研习间。”
“不用麻烦学长了...”
“不麻烦。”周砚之打断他,“效率更高。”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确实花费了大量时间在一起训练。沈敘白发现周砚之并非表面上那么冷漠无情——他会记得沈敘白喜欢靠窗的位置,会在他疲惫时默默递过咖啡,甚至会在他解出难题时眼中闪过几乎不可察觉的赞许。
一个周五的晚上,训练到很晚。其他队员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人还在攻克一个特别棘手的几何问题。窗外又下起了雪,室内只有白板笔的沙沙声和暖气的低鸣。
“这里需要添加一条辅助线,”周砚之站在沈敘白身后,伸手越过他的肩膀,在白板上画了一条线,“从这个点到这个点。”
沈敘白能感受到周砚之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气息。他的心跳突然加速,几乎无法思考。
周砚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讲解:“然后应用这个定理,你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那一刻,沈敘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周砚之的情感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崇拜或友谊。像是某个连通空间中的两点,看似遥远,实则被无数条路径相连。
“明白了吗?”周砚之后退一步,问道。
沈敘白深吸一口气:“明白了。”他的声音略微颤抖,但周砚之似乎没有察觉。
训练结束后,已是深夜十一点。雪下得很大,校园银装素裹。他们并肩走在无人的小径上,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轨迹。
“学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沈敘白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吸收。
周砚之沉默了片刻,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像细碎的水晶:“因为你有潜力。数学需要新鲜的血脉和不同的视角。”
这个答案理性得令人失望,却又完全符合周砚之的风格。
走到宿舍楼下,周砚之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沈敘白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金属书签,造型是莫比乌斯带——只有一个面的拓扑结构。
“象征数学的无限可能。”周砚之简单解释,然后转身离去。
沈敘白站在原地,握着那个书签,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周砚之的体温。雪花无声地落下,将周砚之的脚印逐渐覆盖,仿佛那些并行的轨迹从未存在过。
回到宿舍,沈敘白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一个拓扑空间X称为连通的,如果它不能表示为两个非空不相交开集的并集。一个拓扑空间X称为紧致的,如果它的每个开覆盖都有有限子覆盖。”
他凝视着这两个定义,然后在页脚处画了一个莫比乌斯带,象征着无限与有限的统一。
在研究生公寓,周砚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手中的热茶氤氲着蒸汽,在玻璃上凝结成模糊的水雾。
他的书桌上摊开着明天的训练计划,但在页边空白处,有一行小小的字迹:
“有些空间既不紧致也不连通,却是最有意义的。就像某些情感,既不确定也不连续,却无法忽略。”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的又一条消息。周砚之瞥了一眼,没有回复。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窗玻璃,节奏稳定如心跳。数学宇宙中的一切都可以公理化、证明、完善,但有些现象却像不可测集一样,存在于所有公理系统之外。
雪花继续落下,无声地覆盖了整个校园,像是某个无限维空间中的白噪声,掩盖了所有可能被说出口或永远沉默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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