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晏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这一瞬的失措让人不由得警觉起来，他下意识屏息凝神，竭力捕捉耳力范围内的悉窣响动。
屋内沉闷寂寥，唯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出缓慢而有节律的嗡嗡声响。
批发街的楼栋大多用一楼作商铺，往上两三层是普通的住宅，因而明长晏所在的房间离花卉店不算远，自然能听到来来往往的动静。
但这点动静又有些熟悉了。明长晏坐在沙发里，金绿色的眼静静地看着窗外寂静的花叶，浅淡的光影在眉眼流转，片刻，才重新看向摆在桌面已久的文件。
记录着计划内容的文件平整干净，厚厚的一叠，静候着他在空空如也的签名区写上最后一道批准。
当年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坐到个位置上，为的就是今天吧。
明长晏沉默了半晌，合上眼，而后缓缓睁开。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持反对意见又能阻止得了什么？他何其清楚自己无法改变其他人的想法，却也无法提出新的、切实有力的解决方案，因此只能尽可能地拖延计划执行的时间，去赌那一丝下落不明的希望。
但安全域没有时间允许他试错了——明长晏也格外清楚这个事实。
否则他怎么会同意来签署这份计划文件。
两小时前。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在站台，车门随着模糊的广播声一开一合，明长晏走下公交车，看了眼路牌。
是26号街区。
岑小白选定的信箱距离安全域外只隔了一处废弃街区，空气中显然比临近新城区的街道有更多灰霾。
夏季总是没有太多的风，沉闷湿热着，像是要下雨了。明长晏快步走着，漆黑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扬动，卷起一小阵风。
他忽然眼神沉了沉。
——有一道视线粘连在背上游移不去。
有人在尾随。
明长晏不动声色，维持着原有的速度一直往前走，在拐进巷子的一刹那，他猝然停下脚步，果断折身一记飞踢！
身后的男人躲闪不及，被正踢中腰部，竟直接被踢飞撞在墙上！
反应挺慢的，大概只是闲散人员。
明长晏扫了眼旁侧正准备冲上来的人，淡淡问：“自己走，还是我请你们走？”
剩余的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几乎都在互相眼里看出了“老板也没说这人这么能打”的困惑。在明长晏耐心耗尽的前一秒钟，终于有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是陈枝拜托林老板请你过去的。”
明长晏皱了皱眉，“陈枝？”
那几人忙不迭点头：“对。”
陈枝总是这样，一有要紧事就喜欢找第三个人来当过渡，将迂回或是对峙的权利交给中间人，自己在背后得到应有的结果。
不过这次的中间人居然是林薇，那他和温启的事恐怕……明长晏脸上的神情被描摹上一层模糊不清，晦暗，又带了几分斟酌，最后他还是扬了扬下巴，“带路。”
于是便来到了花卉店的三楼住宅里。
林薇正坐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斟着茶，见他进来了，嫣然一笑，“明部长来啦。”
明长晏也不反驳这个称呼，开门见山问：“陈枝在哪？”
“明部长好着急，”女人银铃似的动听声音伴随着茶水入杯时的清脆响动，仿佛明晃晃地酝酿着不怀好意，“不先坐下来聊聊？”
明长晏睨着眼前这条毒蛇，直到从她的眼神中确认陈枝并不在此处，才缓慢地坐了下来。
林薇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眯眯的，“一开始没认出明部长真是失敬，您的信息被看得实在紧，我只是个普通商人，没办法接触到中枢的高层信息。”
既然结局已定，他并不关心林薇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也不关心陈枝是否向她透露了什么信息。
明长晏看着面前的茶水，没动，“是你们想除掉岑小白的吧。”
“是会长想彻底清除商会的污点。”
林薇纠正他，笑吟吟地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茶，“您比我们都清楚，规划部迟早会将旧城区完全纳入新城区的规则下。商会经手过这么多的违规品，到时陈主司未必能保下我们，为了商会，总要有一个牺牲的人。”
“为什么一定是岑小白？”
“明部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一个人。”
林薇交叠着双腿，坐姿优雅而自信，她搁下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道，“在中枢定下的规则里，无故杀害同伴是一项重罪，我既然是为了活下去才做的一切，又何必留下犯罪的把柄。”
明长晏直视着她，“你的意思是，陈枝，一位分塔的主司，仅仅是为了私下运送异兽，不仅和商会合作，甚至去隐瞒监测站的数据。”
“陈主司为了什么，不是您最清楚吗？”
林薇反驳的语气几乎是完全笃定，她转而一笑，“虽然岑老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也拿了不该拿的资料，但陈主司只想让他交出来，而不是灭口。”
的确是陈枝的风格。
明长晏掩饰地抿了口茶，不置可否，“既然岑小白的事和他无关，那他找我做什么。”
林薇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明长晏定睛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
贝塔计划方案书。
明长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深冬的寒霜一般泛着冷意，“你想逼我签名？”
林薇像是听到什么令人愉悦的事一般，弯起眼睛笑了。
“您是指挥部的部长，论实力我们远不如你，怎么可能逼你呢？”
她喝了一口茶，放松地靠在沙发椅背上，“会长说，可以给你充足的时间慢慢想，想清楚了，再签名也不迟。”
明长晏沉声道，“火烈鸟商会经不起调查。”
“明部长，你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的，也同样经不起调查。”
明长晏闻言眼神凛然，还没来得及开口，林薇又道：
“果然和会长猜的反应一样。”
会长？
林薇接着道：“会长还让我带一句话——他知道你不想见到他，但你是指挥部的部长，总塔需要你，中枢也需要你，你不该继续执着于调查‘那件事’了。”
明长晏浑然没有拿起桌面那份文件的意思，冷声道，“是中枢需要我，还是担心我继续查下去会得到关键线索。”
“是担心安全域的存续问题。这项计划被拖延了太久，不仅我们失去了可靠的合作伙伴，而且域内的资源依旧在持续消耗，如果再等下去，域内的平和会被资源问题吞噬殆尽的。”
林薇收敛了笑容，两指按着文件再次推了过去，在微微抬起眼看向明长晏的一刹那，眼神显出一股诡谲叵测的意味，“这是一笔极为划算的生意，现在就差指挥部部长的同意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明长晏沉默地和她四目相对。
他在坚持什么？他在坚持那个人交给他最后的任务。
一旦这项计划启动，那么任务失败，所有的坚持都会化为泡影。
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唤醒了沉甸甸的空气。
明长晏刚拿出手机看了眼，就听见林薇问道：“是温启吗？”
他抬起头。
林薇紧紧盯着他，察觉到男人的气势骤然变化时，又展颜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明部长，你对这位科研部前部长的私生子有种反常的关注，为什么？”
“……”
“他是科研部，你是指挥部，你们不在一个部门，也不算是朋友——唔，我一开始猜你是利用他接近火烈鸟商会的，但似乎猜错了，”林薇托着腮，漂亮的褐色眼睛里满是纯然的探究欲，“而且，他对你也格外上心，难道你们之前认识？也不对，温启从来没离开过新城区……”
林薇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从那双向来平静如死水的眼里看出点什么来，“明明你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底细，但相互之间的信任度却远远高于普通朋友。你们之间的维系究竟是什么？”
明长晏面对她的层层试探，几乎没有一丝情绪上的动容，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地回响在寂寥无声的房间里。
还有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好了，我的话、还有文件都带到了，明部长可以慢慢考虑一下。”
明长晏闻言皱了皱眉，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着林薇站起身继续说道，“至于我，该下去准备迎接一下温先生了。”
.
周流在车里打盹，朦胧中听到有人敲了敲车窗，他脱口而出：“这么快？！我都说要我跟你一起——”
然后他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周流后面的话立刻卡嗓子眼了。
他认得这个人——或者说上至情报工作者下至卖小道消息的都认得这人，这就是中枢分塔的最高领导人，陈枝。
科研部和指挥部作为密切接触域外的部门，高层人员的信息通常需要严格保密。陈枝却不一样，不仅多次以分塔主司的名义高调行动，甚至大肆宣扬自己接任了科研部部长。
大胆。这是周流对他的第一个评价，即便他隐约觉得陈枝的高调是另有所图，但这么做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
而且如今陈枝一个人找上门，更是印证了周流这一评价。
陈枝见他发愣似的毫无反应，笑着抱怨了句，“我走得好累啊，不让我上车坐着歇一歇？”
怎么办，要装认识还是装不认识。
周流决定先装傻，“您是要打车吗？”
“不打车，出门散步刚好看到你，来聊聊天。”
陈枝自来熟地钻进车里，往后排一坐，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你是小温的朋友，我也是，那咱俩也算认识啦——哦对了，我是陈枝，木字旁的枝。”
周流打了个寒颤。陈枝说不定早就把他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还装出一副的样，简直和温启一个德性。
但自己这小本经营，谁也得罪不起。周流讪笑着，“陈主司啊……你想聊什么？”
“随便聊聊，顺带认识点年轻人，不然他们要管我叫老东西了。”
陈枝五官显年轻，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领导范，语调也极为让人觉得熟络，“要不就聊聊你的好朋友温启吧——你和小温关系不错吧？他有没有拜托你做些什么？”
果然是奔着他的便宜兄弟来的。周流挠了挠头，决定装傻到底，“开车接送，还有提供住宿吧。”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呃……几年前吧，我们是防线学校同一期的，”周流仔细回避着关键信息，“他成绩不错，毕业之后被分到科研部，我能力不行就出来单干了。”
陈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正常的履历嘛。”
周流心想当然正常，正常人还能干出不正常的事吗！
“你知道他的父亲吗——科研部的老部长。”
陈枝丝毫不觉尴尬，也不在意他的提防，自顾自聊了起来，“我和他合作过，林部是我见过在科研方面天赋最高的人之一，尤其是对域外生物的研究。”
这下倒是勾起周流的好奇心了，“那他怎么不干了？”
陈枝笑眯眯地看过来，周流立刻澄清，“我没有说陈部长……啊不，陈主司不好的意思，我——”
“我的确不如他啦，我手上的项目也是他移交给我的，没有他我坚持不到今天，”陈枝翘起二郎腿，轻轻松松地靠在椅背上，“小温没和你提过这些吗？”
周流摇摇头。
陈枝笑道，“这点倒是和小明部长一样，什么也不愿意说，事情都憋在心里。”
周流大脑又宕机了一秒钟。
“不过呢，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当时我还只是个副部长，有一天林部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明长晏这个人，我说我哪里知道你们总塔的事啦。”
陈枝微微歪头，眼神落在虚空的浮尘上，仿佛陷入了独属于他的回忆里，“然后林部说，以后要是遇上他了，一定要尽全力稳住他，让他协助中枢、协助我们。”
周流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稳住他？我记得指挥部就是中枢的雏形吧，他既然是指挥部的部长，那他肯定——”
“因为中枢需要一把刀，需要一把必然会指向外面的刀，明长晏一直如此，一直都做得很好。但现在不同了，他身边多了个不可控的因素，我甚至怀疑温启能左右他的决定。”
陈枝眼睛紧紧盯着周流，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像是个仍对一切抱有无限好奇心的少年，“所以，为了确认这把刀不会出现差池，我必须知道温启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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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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